可她就像能掐会算似的,借故溜掉了。
游三塔时,我不知不觉地和傅昆森谈起了祝晗。话锋很快地转到我心里的一个疑窦上:祝晗初上车时,他为何对她那般冷淡,后来却又一改初衷,热火朝天?
傅昆森听罢,笑着反问道:“还记得那天在瑞丽街上我赤手空拳降伏那两个人的情况吗?不瞒你说,我和那两位曾经是一伙。”
我大为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插队也在一起。他们两个都很老实本份,招工上调没有门路,后来就讨了当地的女人,落地生根了。现在就靠做点小生意维生,有时也搞点‘犯禁不犯法’的小走私。我出车到这边来经常碰到他们,彼此一直维持着一定的交情。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但又找不到别的谋生之道,经常借酒浇愁,有时也就把一腔莫名其妙的悲怆发泄到别人身上。但他们绝不是那种坏透了的人!那天的事情其实是由祝晗引起的,他们也只是想吓唬她一下。让她别老缠着他们问东问西的罢了,谁知遇上了你们两位好汉,差点儿弄假成真!说到后来对她态度的变化,她那天在山上唱歌是起了相当作用——明说,那天我点的就是她!看她对我们这号人或者说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她唱了,而且唱得很认真,这就使我在情绪上得到缓解和软化。但真正使我陡然大变的则是在潞江坝农场招待所楼顶上对话以后。现在我也不管你和孟钦吃不吃醋了——那晚上确实是她主动来找的我!她很坦白地讲述了她和那两位仁兄纠纷的缘起,又告诉我她已在弄撒主动向他们表示了歉意,并得到他们的谅解。她还说,她之所以要那样做,并非出自浅薄的好奇或任何恶意,她只是作为一个幸运的后来人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抱有强烈的兴趣而已。”
傅昆森的讲述使我信疑参半。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和孟钦从祝晗那里得到的信赖真可说是不足挂齿了。我不免丧气。
傅昆森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如果我再告诉你,我早就认识她,不但认识,而且还吃过她的大苦头,你相信吗?”
我唯有愣然。
“还记得我在芒市给你讲过的那个电影剧本吗?”
当然记得。
“现在我向你坦白,当时我不揣粗陋给你讲述剧情,并不是想显示,也不是想向你这位吃专业饭的讨教,而是因为心灵受了触痛!是的,正如你当时实际上已经听出的那样:这个剧本基本上不是虚构的,它是我和几位患难兄弟的一段真实经历的再现。而我们在瑞丽街头偶然邂逅的这位祝晗女士——我只能用‘冤家路窄’或,‘世界太小’来解释——也曾是本子中的一位人物的原型。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是吧?不错,正是这样:这些天来与我们同行的这位颇有魅力而又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女郎,当年曾扮演过那个告密的红小兵中队长的角色,而那位因此而被关押三年的男知青正是我!”
我心头陡然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那天她决定搭我们的车,固然是因了你和孟钦的邀请,但作为背景因素,却是因为她认出了我。”
“从监狱出来后,我曾想狠狠地教训她一顿,可那天我咬牙切齿地走到她家门口时,却被屋里传出的一阵嘤嘤哭声挡住了——是她在哭,一边哭一边伤心地解释着什么。我在外边站了一阵,便转身走了。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伤心,也许是她家遭到了什么不幸,也许是她本人受了什么冤屈。我也没想去了解。重要的是,我听见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打消了报复出气的念头。这以后我在昆明街上也曾看到过她。只是从未理睬过。”
“她是专门来向你……怎么说呢?作解释?缓和关系?”我屏住气问。
“不,她向我道歉,向我赔罪,说得痛哭流涕……其实她当时也不过十来岁。”
我想起了她在高黎贡山上唱的歌。
楚雄,我们回昆明前的最后一站。
傅昆森在半路上突感身体不适,弄得大家都有些紧张,好歹坚持到达,三个人立即陪老兄去了医院,幸好只是一般感冒,打了一针便回旅馆休息。
诸事实既毕,离睡觉尚早,大家坐在一起闲聊。
外边隐隐传来鼓乐声。凭窗望去,街对面一个林木掩映的大院里,彩灯闪烁,人影婆娑。
“舞会!”孟钦高叫,“走,下去松松筋骨!”
我立即响应。祝晗也表现出强烈兴趣,但很快又改变主意,执意留下当看护了。
“哼,我说他两个有名堂嘛!”到得街上,孟钦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决定不沾惹他,以免影响舞兴。
然而进得舞场,我们的亢奋情绪立即受到抑制。举目一望,满场尽是活蹦乱跳的小青年,连乐队里都没有一个年龄可堪与我们相比的。原来是几个单位在举办青年联谊会。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平时很少有的怯场感,就像是一个成年人站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儿童乐园门口羞于跨入一样。瞧瞧孟钦,似乎也不大自在。
我们这一代人已步入中年。这本是一个十分清楚的事实,可我们却有意无意地在这一点上装糊涂,欣然接受着“青年××”“青年××”之类的头衔。我们曾经怎样尖刻地嘲讽过上一辈人的同样心态和“驼鸟政策”呵!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我和孟钦形影相吊地坐在场边抽闷烟。
“咦,怎么不上呀?”一个描眉涂丹,身着蝙蝠衫的披发女郎飘然而至,站定在我们面前。
祝晗!在那一霎间,我们真是喜出望外,仿佛遇到了救星。她看出我们的窘境马上从乐队那边邀过一个姑娘来。我们双双获救。
她的舞步轻盈娴熟,而且特别会配合,这大大地弥补了我的笨拙。
“你跳得不错呢!”她笑吟吟地说,“在这种场合自信心是绝对必要的。男同胞一上场就应该把自己当成舞场上的王子,女同胞则不妨自视为公主……”
“这么说来,阿Q上场,一定是天下无双了。”我笑道。
她大笑,说:“有人说幽默是成年人机智的闪光。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你们。”
不知怎么的,这句随口而出的话竟使我的心中生出了几缕温馨……我突然感到,只身一人与我们相处了这些天,眼下正与我伴着舞的这个年轻的姑娘十分难得,十分难得。
强烈的迪斯科旋律震响全场。俊男秀女们纷纷投入场中,和着节拍扭动、狂跳起来,偌大的舞场刹时变成了一个迸射着青春活力的欢腾之海!我和孟钦都不在行,再次退到场边旁观。
场子中间忽然亮出一个圈子来,在闪烁变幻的彩灯和震耳的鼓乐声中,一个身手娇健的小伙子和一个体态窃窕的姑娘在圈子里拉开架势对跳,潇洒自如的舞姿,默契微妙的配合,旁若无人的情态,无不令人拍掌叫绝!
“那女的是祝晗!”我兴奋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孟钦。
他直勾勾地看着,连反应都没有。
我再次产生了刚才她为我伴舞时的那种感觉。
“走,回去吧。”孟钦毫无表情地拍拍我。
“她呢?”我看着他,不知他何以要如此动作。
“你怕还没有人送她?”
我听懂了他的话,但仍然犹豫,或者说不愿此时就走。
他撇下我,独自走了。
果然,他没有估计错。晚会结束时,一大群姑娘小伙众星捧月地簇拥着祝晗,一直把她送到旅馆门口。我跟在后面,成了多余的人。
明镜般的滇池时隐时现,高大的银桦树迎面扑来——久违了,春城!
车子一进入昆明郊区,祝晗便提出要我们全体到她家作客。这自然是指她父母的家了。
我们三个都婉言谢绝了。其原因自然有别:我确实是太疲劳,不想动了;傅昆森大约是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原因;孟钦则八成是“蝴蝶梦”做醒了。
她见大家不领情,又说道:“诸位都是惜时如金的事业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啦!愿我们友谊长存,后会有期!”
她在一个路口下了车。大家客客气气地互道珍重,傅昆森以三声喇叭为她送行。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招手,直到我们的车子开走。
车子里少了一个人,便有几分空落感。傅昆森和孟钦都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按照我们和东道主即那家杂志社事先达成的君子协议,此番旅游结束后我和孟钦得拿出“东西”来作答。他们的要求十分具体:我写一组包括此番“滇西行”全程的日记体散文,孟钦写一组“有感而发”的抒情诗。他们专门在宾馆为我们开了个套间,我们便整日地呆在里面加紧炮制。
我前一半写得相当顺畅,将去程沿途所记稍加整理、润饰也就差不多了。但后半部却磕绊起来——作怪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半路相识而今却不知去向的女郎。重读归程日记,从瑞丽相遇的那一天起,便没有不涉及她的,沿途的风光名胜则相应地被忽略或冲淡了。我颇为狼狈地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我的东道主。他们都大不以为然,半开玩笑地说:有道是“身边无美人,眼前无风景”,你却更应写出好文章来!
孟钦也未能超脱。但诗却比散文自由得多。他写了一首《野鸽子》,大意是说:旅游者们收养了一只受伤的野鸽子,它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也带来了欢乐;野鸽子对每个人都十分亲近,仿佛谁都可以成为它未来的主人;于是它受到所有人的青睐,成为大家共同的宠儿;于是每个人都展开了自己的想象,有人想把它变成笼中的爱物,有人想让它成为信鸽比赛的冠军;但野鸽终归是野鸽,人间的爱意并不能改变它的野性,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早晨,伤愈的野鸽不辞而别,消失在远方的丛林……
不可谓不美,然而……
我终于忍不住把傅昆森在大理给我讲过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原先我是不准备给他这个“打击”的。
“老兄,我们都自作多情了。”为了不使他太难堪,我主动将自己和他捆在一起挨打。
谁知他竟冷笑道:“扯淡!他老兄才真正是自作多情呢!祝晗仅仅是出于对童贞时代的所谓‘错误’的忏悔才来搭车的?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结论了!其实你、我、他,谁个心里都一清二楚,她之所以欣然搭车,主要是出于对我们作家身份的强烈兴趣和神秘感!她一路上的举动也都证明了这一点——可惜她把傅昆森这小子当成最迷惑人的电影剧作家了。这也很符合现代青年的特点:浅薄、无知、好奇、大胆!而对傅兄所谓‘忏悔’恰恰是不得已而为之,碰都碰上了嘛!”
这小子,当初那般认真地争风吃醋,此刻又用精神胜利法来解脱自己,真可气!不过总算是有所解脱了。
然而事情偏偏没有完。
这天我和他正在房间里打点行装,外边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杂志社的人来送行的,开得门时,却不禁一愣:是她,祝晗!
她穿着我们在瑞丽见过的那件曙红色击剑服,下面则是牛仔裤、高跟鞋,挎一个白色的皮包,站在门外,显得风姿绰约。
“不速之客造访,不会给吃闭门羹吧!”她莞尔一笑。
我把她让进房间。几日不见,竟有老友重逢般的兴奋。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孟钦夸张地睁大眼睛。
“别美言啦,心头一定讨厌死了吧!”
“有一点我们倒是要声讨你:你单方面采取贸易保护政策,使我们的进出口失去平衡。”我说。
她微怔了一下,旋即理解了我的意思,不无得意地大笑起来:“哟!那真是太对不起啦!不过,我可是让你们出大于进呵!你们作家诗人不也经常使别人产生这种不平衡吗?”
这倒是实话。但这种使别人产生进出口的“顺差”似乎是搞我们这一行的“特权”,谓之收集素材。现在是享有这种“特权”的人被颠倒了位置。
“难道你们就不可以成为别人收集素材的对象?”她听了我的“狡辩”,好不了然。
“当然可以。谁有兴趣,谁有本事,谁就去收集,去作文章!”孟钦硬绑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