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火烧赵家楼前几天，谷秋收说，二兰，我想上锅塘镇打点酒买一匹猪头。老婆二兰是贤慧人，她就翻箱倒柜认认真真闹腾。功夫不负苦心人，二兰找到了五毛钱。谷秋收说，五毛钱留着买猪毛吧。
在我们筷子桥乡下，谷秋收是最后一位标准农民。比方说，他的田，一定全部种双季稻。二兰轻轻说，种点赚钱的吧。谷秋收说，球，稻子都不赚钱，还种什么。二兰声音高了一点，种烟叶，要么种苜蓿。我娘家叔伯兄弟尽种杂七杂八，都赚了座小洋楼。秋收这时就像火药桶，就吵：老子不信！泥巴不长稻子，天下不大乱？咱办天下大事都不富裕，你娘家靠“杂七杂八”能赚能发？我看八成跑不了不义之财。又比方，谷秋收四十二岁，身高一米八三，膀阔腰圆脸膛火红，二兰上锅塘镇卖猪，狠狠心，给秋收买了一百二十元一套的西装。我们的谷秋收为这事，唠叨二兰不会过日子唠叨了两年又三个月，最后穿上西装仍然腰间系上白土布大汗巾。如此这般直到九十年代初，我们乡下的小大姐们看见这道风景，老远嘻嘻哈哈“秧歌队来了秧歌队来了”，腰系白汗巾的谷秋收要不是成了纵火犯，一准至今当着秧歌队长。又比方，像一生不离那条大汗巾，谷秋收除了正月初一上老丈人家拜年，其他任何外出，必须顺带背个粪筐，闹得百分之八十的小青年都喊他“粪筐大叔”。崔乡长有一回在广播里讲了公道：背粪筐总比甩手闲佬好，咱这世道，该发愁的是文不能断字武不能担糠。
我们筷子桥四十二岁农民膀阔腰圆农民红脸膛农民谷秋收，总喜欢往那栋阳光灿烂一片辉煌的花园小洋楼跟前逛，又总喜欢悄悄撤回。花园小洋楼的主人叫赵新年。谷秋收从小就跟他玩得开心。长大后，别人瞧不起不会做田不会种水稻的赵新年，都说他不三不四。秋收不。他俩是小鸡尿泥人的永远朋友。他除了抢时如抢火的大忙季节里，卖力帮新年干活，还实心实意教他犁田打耙撒稻籽。我们筷子桥谁不会种水稻谁就是二百五。秋收抬杠子：农民是个悟性，悟性有先有后。有人今儿出息，有人明儿出息，沾得上二百五吗？赵新年果然不负朋友厚望，果然日后有了出息。他大侠一样在江湖上神神秘秘走了三年，便成为筷子桥“第一富”和“首先小康”，盖了气派非凡的小洋楼，城里人都跑来啧啧啧参观，有花园有小车房还有什么健身间，周遭的铁矛围墙，威武得像将军大营。赵新年也果然视谷秋收是“永远朋友”，在我们筷子桥，只有谷秋收享受着进出赵家楼。赵家花园里那区红舌头吊出八寸长的人见人怕的大狼狗，赵新年也驯出个规矩，只要谷秋收到来，赵新年总要交代：狼，这是我的老朋友，要礼貌欢迎。狼果然很快有了礼节，它见了谷秋收，不扑不咬，还亲切摇尾致意，狮子滚绣球欢迎。
谷秋收放下粪筐或放下柴禾，他蹲在一条田埂尽头。他看见狼又在老远地老朋友地向他摇尾致意。这畜牲已经伤了筷子桥七八个大人十几个小孩子，谷秋收还是不得不承认它是他的好朋友。他现在只要走向赵家楼，狼会一路滚绣球让他欢颜欢笑。赵新年会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抬一抬屁股，那个有说是小保姆有说是小老婆的嫩秧秧女人，小屁股蛋一扭一扭端来水果糕点和红塔山香烟。赵新年总是劝谷秋收可劲吃可劲抽，吃不下了，好朋友新年一片诚心实意把吃剩下的桔子香蕉芝麻酥红塔山，一股脑儿塞进谷秋收的大汗巾里，弄得汗巾很像赵新年腰上的鼓鼓囊囊的猪肚包。
贤慧的二兰，第一次嘟囔丈夫：秋收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富，人家挣的，你好意思连吃带拿。谷秋收便抱头蹲在雨水淋得东倒西歪的院墙边，他看着儿子玉生和女儿梅子抢着水果抢着芝麻酥，含着泪说：二兰，“人家富，人家挣的”，我不富是不挣吗？你摸摸我牛轭一样的肩，你捏捏我的铜钱手茧。二兰你伤我了，我穷了一生，我没懒过一日……蹲在田埂尽头的谷秋收，看不见屋里，也能数着屋里。有口锅，能把饭菜搞熟。有张桌子一半放家什一半放菜碗。有两张床，人吃不上猪肉，睡的却是猪油渣被子。还有……就是那张三条腿的祖传太师椅子。回想着，谷秋收一惊。不太遥远的赵家楼传出一声喊：那不是秋收吗？到了家门口也不进来坐坐？赵新年就牵着他的狼，走了过来。
这天，谷秋收就又在赵家楼喝了酒吃了饭。餐桌很丰盛。送客时，赵新年唤起“嫩秧秧”，指挥她将吃剩下的鸡鱼肉一一用塑料袋包好，又亲自扯下谷秋收大汗巾，让农夫干农活田间擦汗的汗巾，充当了猪肚包或新式饭盒。送客时，狼也像主人一样客客气气。狼做得不错，它就和客人得到了一样的享受：赵新年指挥嫩秧秧把餐桌上吃剩下的鸡鱼肉填进一只只塑料袋时，没忘记他的狼，每一种可口食物，他都亲自给狼提取了一份。
火烧赵家楼后，筷子桥的拖拉机手汪海作证，事情发生应该归罪一只万恶的燕子。汪海说他看见谷秋收在稻田边解着抖着鼓鼓囊囊汗巾时，那只燕子几乎擦着秋收头顶掠过。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燕尾服穿得挺括整洁、非常漂亮非常时髦的燕子，它衔着泥，头也不回飞向赵家楼。汪海说，我听见谷秋收大骂那只燕子。他骂得太古怪太难听了，我真的听见他骂那只燕子是卖唱讨好的臭婊子。他骂燕子臭婊子。
一对肚腹空空的小儿女，走到田间催喊父亲吃饭。我们的谷秋收又一次做了老事情，他一边抖抖地把大汗巾里一包包食物递给了吵吵着想吃猪头肉的小儿女，一边用指甲当作铁锹，剜起自个儿心窝。
谷秋收觉得他的脸上爬着不是汗珠的东西。那时谷秋收侧着脸说，汪海，赊点柴油给我吧。
拖拉机手说，你家缺猪油，你赊柴油干什么？
谷秋收扭着脖子涨出乌黑乌黑的粗筋：汪海，老子不是不三不四，老子种田种穷的，你也笑话起老子？
谷秋收扬起粪铲，狠狠地挖进田埂泥土里。那条田埂就差点儿被他一粪铲挖断了。你赊不赊？在筷子桥，老子还算不算个人！谷秋收吼得拖拉机手战战兢兢，汪海战战兢兢说秋收大哥，这是往哪说话呢？你要是要柴油，你像提一桶水提回去就得了。
要说田埂的尽头，细一点理论就没了尽头。比方站在筷子桥的三岔口，就会立即有三种尽头。顺着田埂往北，尽头处是三间瓦脊、草边、土墙房屋。墙在一天一天风吹雨打中剥蚀，二兰说，秋收，换换墙吧，可别出了事？谷秋收说二毛四分钱一块砖，我拿什么换？当然他也宽慰劝慰：能出什么事呢？咱这没斤两的房子全塌下来，也压不死一只小鸡。田埂往南，便又是一种尽头。那是一栋成功的赵家楼，造价八十八万。光是镶的壁板地板，就给了人家东南亚木材商整整十万元。听说有一只什么灯，也他妈的敢值人民币八千。谷秋收火烧赵家楼后，二兰在大牢铁栏前痛哭，她揪扯自个头发，抽打自个儿嘴脸，她说她讲了混帐话，她说她是害人精。她说我好后悔那次失口——我说，赵新年只要把那盏灯给了我们，我们家日子就整个儿全亮亮堂堂了；我说赵家楼少镶一方墙板，我们家就可以翻盖三间新瓦屋。我就看见秋收站到门口，木木呆呆望着赵家楼。三岔口的田埂要是往西呢？尽头处有十几间六十年代小黑瓦房屋和乱草萋迷乔木葳蕤的大院，那便是筷子桥农技站。谷秋收初中同学邢晴还在那里持之以恒当站长。秋收说，邢晴，站里走得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还怎么站长？邢晴说，我不站长，总能站哨吧。谷秋收的胸腔，就整个变成了酸菜坛。
在这个夏季，这年六月六，在我们筷子桥，四十二岁农民谷秋收又一回走到了田埂尽头。
在那天上午，我们的谷秋收标准地扎着汗巾，标准地在田里扯稗草。
送茶的二兰说，回家吧。秋收一片希望一片鼓舞一片热情地说，我又不累，你不信？我真的一点儿不累。不信你坐到田头乌桕树下掰指头乘凉，你掰个十遍八遍，我保证痛痛快快干完了活计，我保证跟你“夫妻双双把家还”。二兰那时就笑得像哭：秋收，真的别干了。你听我劝——稗子不一定比稻子不好。我是真话，你上来听我说……
谷秋收两脚泥巴，一脸凶恶：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败婆娘。你要再敢说稗子比稻子值价、值钱，我就扇你！二兰不怕扇耳光。贤慧的二兰吃力地搀扶着膀阔腰圆的丈夫，像搀着一个老人或扶着小孩。二兰说你冷静点。旷野上，别人瞧着不好。你跟我回家好好休息……谷秋收偏是嚷着吼着，偏是要扇败婆娘。二兰说又不是我说稗子比稻子值价。是你那个好同学大站长跑来讲的。邢晴还讲，他不推广二季稻了，他推广二季稗子。
那我就扇邢晴。
也不是邢晴讲的，是赵新年讲的。新年正在高价收稗子。他和一家糟坊合作，要用稗子酿出天下第一酒。他赞助邢晴一万元科研费，研究高产稗子，邢晴还是第一个关心你……
他就劝我保护稗子，好好养稗子？
二兰说，是，就是。
谷秋收终于瘫在田上，谁也拉不起来。
一个月后，火烧了赵家楼。邢晴在法院作证，支持了谷秋收供词。邢晴说，谷秋收是诚实的，他说的是事实。他从田埂上走到了尽头，他走到了我们农技站。他可能真的走完了火气。他就平平静静。
邢晴说，六月六那天午后，谷秋收很标准很正常。他的汗巾系在腰里，他像往常一样背着粪筐看我。他探问今年水稻二化螟成灾情况。他和我兴高采烈讨论水稻产量。他一再热烈邀请我去估产。他一定未提稗子事。他真的没请我指导种稗子。他当然没打听赵家楼收稗子情况以及价钱。我当然不能说六月六谷秋收情绪好到了顶点，事实上他也叹过一两声气。我记得他自我估产后，说一亩田能收三千斤就好了。可是他马上又说收三千斤也不好。到时各种投入支出摊派上交，又都把三千斤当标准了。连烧得焦头烂额的赵新年也说，我和谷秋收是老朋友好朋友。我把酒给他喝，把肉给他吃，还上点心水果。吃不完，我让他带回去给老婆孩子。我说不出道理他要烧我。住在医院想了半个月，我才想起他可能是出于好奇酿成大罪。因为有一次我带他房后参观，告诉他这洋外壁，涂的全是防火材料，不大起眼，却是扎扎实实花了四万元。谷秋收极为惊奇极大疑惑。他狠抬杠子，他说他不怀疑涂的这些玩意如何如何防火，他怀疑这些跟鼻涕差不多的东西在墙上胡涂乱刷，就一下子值四万元。要知道，四万元拾元拾元地撂，一粪筐恐怕都摞不下，谷秋收说。我两生三世也挣不下四万元，谷秋收又说。可是我现在明白，谷秋收不是怀疑四万元，他还是怀疑那些“鼻涕”能不能防火。我想，这家伙就是这样当的纵火犯。
六月六日午后一点钟，谷秋收没有北去归家或南去赵家楼抽烟吃水果。他很自由很随便走到田埂尽头走到了筷子桥农技站。
他见到邢晴，本想说“吃了吗”，却是说“今年庄稼不错”。他觉得一样。这两句寡话，意思差不多。
六月六日以后，我们筷子桥的谷秋收，粪筐又变成柴筐。锅塘镇崔乡长下乡，总喜欢溜溜达达看一看筷子桥的谷秋收水稻田。水稻无主自开花，扬花的水稻们真丰饶真美好。崔乡长美好地问，秋收呢？筷子桥村干部说，拾柴禾去了。崔乡长说，谷秋收真勤劳真会扒家，跌倒了也不白跌，也要就地就势儿抓一把柴草。崔乡长把村干部们说得像吃上了鱼尾巴的小猫。
谷秋收确实会扒家。儿子玉生说，爸，你别会扒家，你要会发家。谷秋收赶鸡撵鸭子般：念书去念书去，小孩子多什么嘴？玉生说我上哪儿念书去？谷秋收醒过来，玉生交不起又一笔说不清楚的钱，实际上已经停学三天了。
崔乡长这天就没看见他所佩服的“跌倒了也要抓一把柴草”的谷秋收。我们的谷秋收背着装柴禾的粪筐，为儿子借钱去了。他可以往南，那时便能走到田埂尽头，便有了花园有了洋楼。一个穿着白绸睡衣的男人躺在葡萄架下说，给秋收拿一百元钱。就有嫩秧秧的屁股蛋儿一扭扭，一张刮刮响的可以削萝卜吃的百元新钞，就像一片树叶或一张草纸，简单地飞了过来。我们四十二岁谷秋收红脸膛谷秋收免除了“简单”他搞出了复杂。他非常复杂非常麻烦地走进了信用社。
谷秋收说，借一百元钱。
信贷员说，请谈谈偿债能力。
谷秋收说，不就是一百个元吗？还什么能力不能力。
你一万元他一百元，你不能力他不能力，我们倒闭、坐牢？
谷秋收觉得信贷员有理。他友好地，越说越兴奋地：我有能力，我有啊。你到我田里看看青苗，看看我的稻子们。
我管你稻子干什么？我管人民币。
稻子不是人民币？
那你怎么叫收稻子？那你怎么不叫收人民币？
站在食用社里借贷的谷秋收，果真遇到了麻烦。任两眼珠怎样石磙儿转圈圈，任抓火粪一样抓头皮，他也答不准确信贷员的问题。他每年收了好多好多稻子，他每年真的没收到人民币。
如同以前归罪于一只燕子一坨土坷垃，我们平凡的谷秋收，总是归罪于一些平凡小事。现在，就应该归罪起一只电话。
信贷员为了表示童叟无欺、一律平等，他对这只叮呤呤电话也是傲然实现“免提”。于是随着动一动小指头摁一下按键，我们筷子桥做田的谷秋收也享受了听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