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子对着许多黝黑的脊背或者敝亮的胸膛,说:“今儿无风无浪,好天气,天时没说的了。剩下是各自运气。我再讲一遍,谁摸着钱箱,我们向谁祝福。不搞见财有份,不准哄抢。那块湖梢,当年动用上万民工,挖得比湖底还深,那是出不得事地方,出事就要死人。大家伙下去,天就这么好着,湖就这么暖着,就慢慢摸。天气有变化,听我招呼。”汪老子还说了一些什么感动的:“大家伙推举我当‘摸财’总指挥,我得报答大家伙信任:别人还是谁摸谁得,我这个总指挥摸着了,拿出五万分给部下。”汪老子笑笑的。当然,大家伙知道,他不是在给“部下”开玩笑。
青壮汉子,还有一些腰似水桶的渔妇,下汤圆一般叮叮咚咚跳进水里。汪老子规定,一户一位摸财代表,这时候,大概只有两户没代表。一户是彭二橹,另一户就是开办鱼罐头厂的外乡人封金果。
二橹那时候来了,他鞋袜穿着齐整,坐在堤埂上安闲地抽烟,没有下水的样子。封金果呢,有钱就赚,见钱就抓,汪老子断定他不能不来。
人人都是水獭猫。带点地方色彩,便是一只只鱼鹰。沾点神话,一人是一条翻江龙。十万元啦,想一想,提起箱子便是。你穿蓑衣,你寒风彻骨飘雨浇心,你哆哆嗦嗦,抡着胳臂抡着网,企图一条又一条鱼,重复一回又一回希望,然后,你像湖一样荒凉一样一无所有。算价钱运气好过七倍八倍,你也最多打了一条不足五斤的鲤鱼,得了拾元钱,这一天你仿佛就得了天下,人人都在爱你敬你传扬你……而今天,不需捉那又机灵又滑溜的活鱼,只需捞起一只不会游不会动的箱子……而今天,你在鹅湖岸上大富大贵,敢和与县长停车相敬的封金果一样威风一样快活一样我行高天你俯平地,嘁嘁……这还不狠干啊?还不抠翻湖底三尺啊?还不还不还不……啊?
这个改造了的湖梢,平均两丈水深,它也是一望无际,也是浩淼,也是阔大苍茫。它现在真正和三百里鹅湖打成一片不分彼此。现在,湖梢只因装了一群欲望之人,它便神工难及地成了广大的浑浊,努力造就为沸沸扬扬的泥汤。人们在神奇生动地创造别一世界,人们在变异泥鳅、水蛭、浮头鱼。
人们当然也还是高昂。是呼啸。是冲击。是排山倒海是天翻地覆。
岸上仿佛没有生活,没有生动,没有世界。岸上只有一只重量很足的傻瓜。彭二橹沉重得要坐断湖堤。往日的一身水性,变成今天的一身懒懒洋洋。他几乎在打着呵欠乜斜一湖激动与狂热。不打呵欠时,他便疑虑便黯淡便伤感,便想着半月前那个富翁溺毙的悲惨一幕。富翁妻子儿女求人打捞,那差不多是跪求。那天比今天冷得多,那天也有不算太小的风浪。富翁落水的地方,人人记得是一处人工湖眼,足足有四丈深,一般常识,这种湖眼积淀淤泥不能少于半丈,在这号地方摸尸捞尸,不是叫绝的水性,不是胆大妄为或者重金悬赏或者如今一钱不值的匡助危难,没人敢,没人干。那天湖里死了一个人,那天岸上后来也死一样静。
彭二橹要是像今天这样一动不动,那天绝对没故事。
二橹说:“我来。”二橹没听见别人咕噜什么,没瞅见别人眼色。他专心致志脱着那件很难想象是他买的是他穿的风衣。他慢慢裸出黄铜躯体,他在湖边掬了几捧水浇着肌肤,他拍得肉体嘹亮地欢叫,他无所阻挡地向湖眼游去。
身后,是富翁家属们一双一双泪眼。前边,是一个在山区坳里种药材发大财的好汉,妄想在水上也能发财的死魂灵召唤。
彭二橹也许是个感召,很快,汪老子和水无边也下了水,也游了过来。三个好水性的人开始“作业”。不用太久,他们摸到了那个僵硬的东西。
彭二橹想把僵尸挟持好,蹬水跃出水面。汪老子却是及时坐在僵尸上,力大如牛的水无边,扳开了彭二橹的手。
三个人呼哧呼哧露出了头。岸上人弄不清他们要干什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岸上人有形形色色的期待。
汪老子:“二橹,这不是一具死尸,这是一根金条。”
水无边:“他妈的,鹅湖村人总不能让全国都先富起来,自己还是穷光蛋。就说这个死东西,据说是百万富翁。我呢,一百元钱也没有……”
彭二橹:“扯球!叨这些干什么?捞人!”
“干什么?干点发财活儿。我们命里注定搞不过活人赢不了活人,我们连个死人也不能赢,我们真完了……”
“别说了,再说就说光天良了!”
“那我们就进入新时代了。谁没天良谁有钱,谁有天良谁可怜。”
“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我懒得和你们争扯这个。我想,我可以单独干……”
“可是我们想和你一起发财!”
汪老子和水无边,就像绑架一般,左狼右虎挟持了彭二橹。
汪老子:“这么着吧,我们仨,算是一人揪富翁一根毫毛。我们每人要五千元打捞费。这很便宜,很合理。就这么着,我游到岸边和富翁太太交涉这笔生意。”
彭二橹:“这不行!人家举哀我们发财,这太残太狠,人不能这么黑。”
这话,也不格外让汪老子和水无边吃惊。这人永远是傻蛋,也永远是穷光蛋。但这人不应该在此关键时候当……坏蛋!
岸上的人突然惊呼起来,他们看见了湖眼里,三条汉子可怕的厮打。
有人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把船摇过去。
湖眼里这一幕,开始是暴发,后来是平静。这一幕后来大家都同感:不应该吃惊。
那年那月那天,我在枫杨渡被二橹水淋淋捞起,我挤在鱼篓子中间,我挤得扁扁的,我害怕摇出船帮子,重新荡落水里。
我承认,我很快在松懈在平复或者……在活跃在愉快在幸福。
啊。啊啊。啊啊啊。
这就是湖吗?这么宽阔这么壮大这么贴近这么深远。人在这里,真是书中念的:沧海一粟。人确实算不了什么。硬要说是什么,人就是个小黑点。湖呢,蔚蓝蔚蓝蔚蓝。鱼虾对它崇拜,鱼虾获得自由和丰富。菱藕对它向往,菱藕得到花的潇洒果的殷实。湖鸥吻着它飞翔,湖鸥成就了羞怯白云的丰羽。
啊。啊。啊啊啊……
可是,到处不准少年之心无尽地飞翔。
于是,一条船被另一条船突然拦住了。
这事仿佛发生在梦中。我当时一点儿也弄不清那条船是怎样突然拦住了我们的船。
“二橹,今晚队委要开会。”那条船上那个人说。那人不比二橹年纪大,那人严肃得要命,老成得要命。
二橹:“汪老子,你直说吧,留多少给你们宵夜?”
“吃,当然吃不了多少。公社和大队来的几位,想带点。”
二橹似乎还是老话:“你直说留多少吧。”
“两筐。”
“两筐?那你帮我去水产公司交货,我兜不了这么大欠帐。”
汪老子很快横眉很快冒火了:“我提两筐鱼。别的,不是我的活!”
直到三十年后,我甚至都在两难:二橹当时不是这样,结局会好得多;二橹如果不是这样,意义又会小得多。
我至今记得,我这个没见过湖没见过船的孩子,当时像在经受大地震。
我们的小船好容易平稳了些,一竿撑过来、两脚拄船头的汪老子,船钉一样钉牢了。
“怎么回事?怎么少了一筐鱼,怎么多了一个孩子?”
二橹象是想好了三百年:“买的。用一筐鱼买了个孩子。汪会计,我独身三十了,我是娶不起婆娘了,我想有个儿子,我只有这么个活法了。”二橹这时努力做出点嬉皮笑脸,“汪会计,你帮我码码,还划算吧?”
会计汪老子不作声。他拧起我的薄耳朵,把我从鱼篓缝里拧了出来,把我拧直了。汪老子盯着我。
“这孩子养不活。黄皮寡瘦。从脸色看,他有黄痨。从眼睛看,他有肝死(肝炎)。从指甲看,他有血枯。从……从哪里看,他都是支架起来的几根骨头……”
二橹:“这孩子确实可怜,这孩子不收养,挨过了今儿度不过明儿。”
汪老子:“你怎么干,你的事。如今捡个媳妇,捡个儿子常有。不过我对你通个气,下个月,人均口粮减为每天八两。”
二橹差点栽进湖里:“这是疯了?放万斤粮卫星还不到半年嘛,有那胆子海吹,总不至于这么快大小仓库扫起‘仓脚’了吧……”当然,二橹也知道了不少湖外的事,知道大饥饿真真一步比一步稳重地向鹅湖走来。二橹却是蛮橹地咕噜:“我十六两都不一定吃得饱,汪会计,我不管,我不吃八两,我不吃……八两……”
汪老子:“你算错了,你下个月是四两了。”这时候,汪老子一声圣人浩叹,“唉,吃四两能吃出甜味,也行。村上那个讨饭来的李二寡妇,你分四两给她吃吃,总比喂养这条胎毛小狗好。”他朝我努努嘴。
二橹:“李二寡妇有她的路,她有我们队长养活。可是这孩子,他再走不动了逃不了啦,后边有饿鬼一天紧一天追撵他,他逃到鹅湖了,他还往哪逃……”
我大哭起来。
汪老子没听见我在哭。“你王八吃秤蛇,铁心要救这个小东西了?”
二橹:“我收养他做儿子。”
“意思一样。你不过换了一句话。那好,这么吧,我们搞点背后交易,你每天给我送一条活黑鱼(乌鱼),我娘喜欢吃这个。我把你的粮食不减,还外加四两,就是说你爷俩一人一斤,就是说这是我的恩情你的福分。”
二橹慌着点头,忙着答应。
汪老头还有话:“今儿的鱼,你换掉了一筐篓,毛算一百五十斤吧,这是我心上的帐,你记好,每月上我家还那么几十斤,总能还清的。你就这么干吧,干好了,你的儿子不但飞不了,我还给他上户口。”
我后来知道,汪老子不是吹,他舅是县里二把手,他舅是神,汪老子也就有神气有神通。
二橹也知道汪老子讲出来不虚。二橹也来实的:“汪会计,这太狠了点。你晓得,圩里粮食吃紧,湖里鱼也怪,也跟得紧紧地吃紧。好手脚渔佬。如今见天也打不上七斤八斤。这一回,又把深潭的鱼窝端了,让我这么一船装掉了,全捕捞队人啦,上百张网啦,鱼孙子都捞尽了。这么干下去,日后鹅湖的鱼种都是个事。你呢,还要这么摆布我。你是会计,你算了这个帐没有?你没算,我给你算:你要两筐鱼,鱼是捕捞队斤对斤、两对两交割我的,我是盖印签了收据的。我这个水产运送员就等于立马欠下水产公司的货。还有,为这孩子,你又讹我一筐。往后,我得搞到四五百斤鱼才能交差。汪会计,我还有办法活吗?”
汪老子笑嘻嘻了:“有办法,你还能没办法?你瞅瞅你那一双‘龙爪’。你少睡几个囫囵觉。多干点露水活,几百斤鱼能难住你‘鱼不滑’?”
二橹扭动脖子磨了头,望着苍茫的水天,望着鹭鸶疲软的身影。他知道,这五百斤鱼将是阎王债了。
“我要是不干呢?”
“那好说。第一,少了的那一筐,赔给我时不能少一两。第二,这个野孩子,哪儿弄来的送回哪儿,我们鹅湖队不准有黑人……”
彭二橹马上站不稳了,阔大的嘴岔子怕人地扯动了:“送回哪儿?还是送上乱葬岗。汪会计,孩子我收了,条件我认了……”
汪老子又爽快又麻利:“那就得了。”他立刻从他船上搬起鱼篓子。
汪老子载着两筐鱼,扯起帆,顺风顺水地走了。
我看见彭二橹一腚铺在船头,他的拳头擂起了船帮儿:“我要死在这五百斤鱼上了……把鹅湖淘干,我还能不能挤开饿肚皮的乡亲伙计们,抢上五百斤鱼啊……汪老子,你这么吃鱼,不怕鱼刺卡死吗?我……我要死在这五百斤鱼上了……”他哪儿一软,空冬一声,头擂在船橹上了。
我再也顾不得自个儿抖了。我赶忙拉他,拉不动时,我就讲起了实话,我想用我的诚心话,了结这场祸事:“二橹……叔叔,求你把我送上岸,我能活几天算几天,不能活,只要不死在水里,我就不怕。你们那个会计是坏蛋,你别把鱼给他吃,别给他当捉鱼长工……”
二橹猛地抬身子坐好:“我要的不是你说的这号话。我要你懂事干事。懂吗?明儿你就去干事,就去湖梢牛棚陪陪那个甘老先生帮帮那个甘老先生救救那个甘老先生。”他大概发现自个有点凶,便有意软和些,“孩子,别老想逃荒逃难,别老想能活几天不能活几天。我要你长大,要你早一点也悟到这个理:我爹我娘,我家好几门子亲戚,都让我老早老早晓得了,人不可能不受难,受了难,拉一把,就有可能过去了,推一把,就有可能一生一世倒下去了……”这时,他的大嘴岔子忽然又难看地扯起来了,“小崽子,日后你要也是个见死不救的家伙,要是个人家起火你钻窗眼儿劫财的玩意,我就剖鱼样儿宰了你!”他软和不了。他朝船板上轰隆砸了一拳,一只露头船舸,立即刺出一滩血。
二橹……叔叔,你这是怎么了?我……我说很错很错的话了?我是个不地道孩子?我好怕呀,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现在,我知道“怎么了”。现在,我几乎晓得彭二橹的一切。
可以这么说,现在……当然,准确点是半月前,彭二橹用他的老胳膊老腿,在湖眼里扎扎实实打了一架。他一对二。开始,显然汪老子和水天边占了优势。他俩不是在对付一个人,他俩是对付一笔财产。贪婪,便成了无敌力量。彭二橹呢,虽说在风浪一生练就了少见的硬朗身骨,六十岁了,照样在水里一拳打得瞎凶猛的鳡鱼眼睛,吃起饭,必是三碗,走路依旧踢得翻石头,依旧如人取笑的,“放个屁,炸破裤裆。”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不是翠竹少年大树壮岁,不管怎么说,他是开过花的竹子枯过枝的树。他毕竟上了年纪。加上他那“凉必咳”又及时爆发,他咳咳咳,汪老子和水无边就左右开弓大打出手,他们很快把二橹打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