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输”立刻高兴至极生动无比,她万没想到贤惠老实的杨月亮,和她同心同德,对她知冷知热,与她一起行动一起干。她一把抓住月亮的手,鼻子直酸地说:“只有你我晓得,人坐在这里,是坐在针尖。这光景,小伢在家里不是玩火就是尿床。笼子里的鸡再狠叫狠叫,也没人撵黄鼠狼。贼偷儿叮当哐啷翻院墙,大摇大摆偷东西。还有冬菜,白天没工夫腌晚上又没工夫腌,一匹匹叶子,黄了,又烂了……”
这两个女人的屁股,正对着曹子元。那强烈的脚臭,就可想而知,曹子元男不和女斗,他想,算是他妈的蹲粪坑。再说曹子元也有这方面经验与爱好,蹲粪坑念书,能念得相当响。李二安旧年冬学时见过这事,他感动地向村长反映,村长便把不多的几本冬学课本,拿出一本固定给曹子元。
匡先生再一次领读:“王大姐李大哥学了文化好处多……”
曹子元依旧音调不走板,依旧一丝不苟跟着先生读:“日你姐日你哥日你八代好处多……”
那时候,恰好达先生不声不响巡查到他的背后。达先生说:“曹子元,你念甚?”
曹子元一准疯了。他以标准模范冬学学生的规矩,身板笔挺地答了一声“到!”标准地向前看——瞪着万恶的“从不输”,标准地按先生的语气节奏再次一丝不苟地念:“日你姐日你哥日你八代好处多……”
治安主任李二安腾地从一角冲起:“搞破坏啊。真看不出!一班民兵,上,把曹子元带走,开斗争会,开除!”
“从不输”又惊叫又欢呼:“开除?咯咯,开除,咯咯咯,我也要这个开除。李二安,你是瞎眼还是狗眼?你不开除老娘,你太不负责任……”
达先生在最前线。达先生一切最清楚。达先生仿佛眼前没有这个从不输。达先生和民兵们一起,推搡着曹子元。
一阵哄或一阵风,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万春花和八老爷。万春花是少数带纸笔的冬学学生中的一个。少数带纸笔的学生又只有五个学生有自来水笔,万春花便有一支,吸着染衣服的颜料水。万春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她一门心思描红般照葫芦画瓢,写着达先生在她本本上写的那两个字:自觉自觉自觉。还写着达先生圣旨一般批语:自觉——就是自己晓得。
八老爷没走,是按规定办事。冬学为鼓励学生积极上进和支持学生认真刻苦,规定放夜学后,任何学生想在教室里温习课文,读、练字词,冬学都不得关门闭灯撵人。八老爷就打着小瞌睡,等候熄那盏亮堂堂的汽灯。
麦子长在土眼里,又细又瘦。麦子像一根根针。刺着霜、雪、寒风,它累得够呛,艰难得要命。麦子就像在流血,紫红紫红。
曹子元皲裂的大手,大把大把抓火粪压着冬小麦。站在一旁地沟里的匡先生,跟着曹子元的劳动节奏前进。匡先生几次想帮曹子元抓火粪,曹子元坚决制止。曹子元说:“使不得,使不得。匡先生,你罪过我了。”
匡先生就讲本行,讲冬学。
“子元,你为什么那样沉痛检查?那样认识错误是你心甘情愿?”那晚,“日你姐日你哥”课堂事件,第二天就作检讨和处理。曹子元不是站在马家祠堂的香火厅,他倒霉相十足,站在筷子桥开村民大会的一处露天会场。那个会是动员全村村民兴修大门堰。会开到尾巴时,肯定要增加一项新内容,曹子元肯定要作“捣乱冬学课堂纪律”的检查。
曹子元这时就嗬嗬嗨嗨笑,笑得傻劲十足憨态十足,笑过后,没作回答。
匡先生觉得这又不真实。匡先生相信曹子元很精,很有心计。匡先生说:“许多人都讲,你是逼上梁山。丛璞珠的臭脚丫和臭袜子,恶心得你没办法听课。你又特讲究认认真真,生怕别人扰了学习情绪。你就对这个无可奈何的从不输,干出这么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曹子元拍拍手掌上的土粪末,站了起来:“匡先生,你真好,你真明白。就是就是。我就是你讲的这么回事。我改了课文,我那么跟着你念,我当时一点儿也没察出,一点儿不晓得。匡先生,你信不信?”
匡先生说他信。匡先生说,“你怄极了,气糊涂了。”
曹子元说:“就是就是。匡先生,你是清官。”
匡先生忽然大惊失色:“讲不得讲不得。我这个人,只能教教冬学。”
后来他们就讲了许多小麦苗为什么发紫发红的事和今年今天的日怪天气。讲了点谁谁打架的故事和谁谁不会洗衣服的故事。还讲了谁家的猪腿跛了。还讲了某人吃鸡要掏鸡耳屎。话扯得不能再淡了,匡先生才又问起曹子元作这样严重的检讨“心里能不能平和”?匡先生是太关心太喜爱这位冬学学生了,他认为曹子元最有希望两年脱盲,最有希望评上全县扫盲模范。
曹子元这时候能回答得平静和深刻了。他说:“我把事情检讨得严重些,把自己讲得坏点,村长就不但不开除我上冬学,还会重重表扬我。”
曹子元说得很对。那天,徐海满村长真的脸色一变,表扬了曹子元。说曹子元有账就认知错就改,说曹子元虚心诚恳,说曹子元决心大行动快,说说说,说了曹子元十条好处和没有一条坏处——徐海满说得太激动了,他就忘记了无论如何也应该就事论事批评一下曹子元的那个“课堂事件”,哪怕轻描淡写也好。
匡先生一番按捺感动。说:“子元,我有一个教学设想。我想在教好课文的同时,也教好常见字日用词。冬学不像正规学校,它讲到底,还是认字和多多认字。我把我的设想,先在你身上试试。行得通,效果又好,就全冬学推广。”
匡先生的设想是“实物标字识字”。他当下就在曹子元的田间劳动工具上,标出“扁担”、“粪箕”、“锄头”、“锹”等等字块。曹子元瞅着扁担念“扁担”,瞅着粪箕念“粪箕”,又顺口又好记。
随后,匡先生随着曹子元回村。进了家,曹子元磨墨,匡先生写了一大摞字块,把字里的升、斗、秤、筐、桶、瓢、板凳椅子床,牛栏猪圈乃至粪缸……没有一件一物没贴“字标”。曹子元从房里到院里,欢欢地笑,疯疯地念。快活至极了,便一定要匡先生给他老婆身上也贴一个字块。匡先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新招儿,不光是可以给死物件标字,还可以给活物件标字,他一连写了“妻”、“猪”、“牛”、“鹅”、“狗”、“猫”等等十几个字块,并和曹子元精心张贴,尽量避免这些活物把字块儿过早地弄坏弄丢。
贴了“猫”,曹子元在老婆背上贴“妻”。老婆也是一匹好猫,她从来不晓得违背丈夫抗拒丈夫。
热闹和兴奋了一场,匡先生执意告辞了。走到门外,匡先生又返回去,他打断欢欢叫的曹子元:“不能念作‘老婆’,念‘妻’。你没瞧见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吗?”
这么喊了,这场火热的欢腾才算收了收翅膀。
匡先生回家。达先生出门。
达先生穿着蓝直贡呢褂子,黑洋布裤子,头上戴着黄布硬檐兵帽。在1952年冬天,在筷子桥,达先生穿得好漂亮好挺括。
达先生没串地头,没看麦子紫与红。达先生走进冬之青青的竹园,走进一户人家。
万春花迎面一笑,达先生更是欢欢的。万春花说:“达先生你坐”“达先生你吃茶”“达先生吃烟”。达先生就坐就喝茶就吃烟。
万春花:“你前天说那话真好听。”
达先生心撞撞的。万春花赞扬他说他好,他都心撞撞。明明白白的笑和暗暗欢喜,都稠稠的。
万春花:“达先生,你说的‘道德情操’那话,真好听。”
达先生一怔。我说过“情操”吗?又一想,恐怕还是说过。一怔过后,达先生有点闷气,他实在不想白天晚上都当先生,不想碰到的人,都是些嗜学的“书生”,都是让他教字儿解词儿。他到万春花这儿,是他老是梦见这位活泼可爱的姑娘。梦里的她,是筷子桥下又活又蓝又会唱的流水。他划动小船,她便载着他,一路儿扭呀扭,一路儿悠呀悠。正是快活,就忽然醒了。醒了还很快活,却也有点忌讳:她怎么是流水呢?不能让她流掉,要拦住要堵住。达先生这天日里,就到万春花家“拦”和“堵”,他想跟她套近乎的谈热乎的,一旦发现“可以”或“可能”,就和她调情。
这样,现在的达先生,最怕自个的身份是“先生”。这样,达先生就有点憋和闷。
还是万春花说:“达先生,你快解解这‘情操’嘛”。
达先生说:“‘情操’就是高雅。”
“什么叫‘高雅’?”
“‘高雅’就是很讲究。”
万春花点点头,懂了。达先生脊背一层冷汗。头脑一阵儿旋转,差点儿扭断了他的脖子。
在1952年,十八岁的解放新生的天真烂漫的好学上进的万春花,决不怀疑达先生的伟大学问。她现在已经一门心思在想,日后遇到“很讲究”的人或“很讲究”的场面,她就说这人真“情操”这场面真“情操”。
在1952年,二十六岁的达先生也是“解放新生”。万春花这年春上,结束了“童养媳”命运,孤女一人,从百里外回到自己故乡筷子桥。达先生这年夏天,和父母包办的媳妇打了脱离。
然而这两个年轻人,在这一天的剩下时间里,仍然没出现男欢女爱的故事。这自然怪万春花,这姑娘有点儿把达先生只当作“黑板”“课本”“练习簿”和“墨水”儿了。万春花问完了“高雅”又问书上的难字,翻了书本又翻练习簿,写了十多个歪歪扭扭的怪难写的字,又对冬学提七条建议……
达先生最后想,这个万春花就是冬学。
也是这一天,另一个冬学学生,另一个冬学学生家里,故事就充满着悲怆和勇烈。
这一天到了中午,一定是有了太阳。不管是西风北风,一定是很细很微。
赵猛雷就说:“娘,南墙头我试了,严严避风,很暖和。”赵猛雷习惯地在娘面前半蹲半跪了,他要背他的瘫娘晒晒冬阳。
往常这时候,娘就会朝他背上扑着。赵猛雷每次背娘,总是左试牢实右试牢实,仿佛要走千里万里。五丈远的南墙头,一步一个丁字,步步都要扎出坑。娘在南墙头的躺椅上躺好了,太阳和娘一起笑了,赵猛雷才快快活活又忙忙火火做他的活。赵猛雷在高地里做农事,仿佛他有手表,每隔十五分钟,一准抬头看看南墙头。赵猛雷在低地里干活,就十五分钟上一次地埂,踮着脚冲着南墙头瞄他的老娘。
这天这时,赵猛雷还在弓着背耐心儿等着。娘说:“儿,起来。”
赵猛雷就起来。
娘说:“儿,今儿个不晒太阳了。”
赵猛雷什么都听娘的。娘不晒太阳,他不能听。娘晒了太阳,晚上就睡得踏实多了,那痛苦的哼哟,也少了许多。娘一身都是冷风冷雨,娘顶要暖和。
赵猛雷:“那南墙头,没一点儿风丝。”
“不是说有风丝没风丝。娘不想再这么娇惯享福。”
赵猛雷大惑不解:“晒晒太阳算什么娇惯享福。娘,上背吧。”赵猛雷又弓好了腰。
娘依然不肯。娘想,别成天缠住我儿难为我儿了。娘要从今往后再吃吃苦受受罪,我的猛雷儿这一冬要抓紧念书,娘再不能这么一天到晚分他的心耗他的力……
娘就说:“你今晚还上不上冬学?”
他本能地顺嘴答道:“上。”又马上蔫在一旁:“要不我就不上……”
娘就“唉”了一声,娘就流泪。
儿子流泪没流泪呢?就见赵猛雷转到墙角黑处,低着头。
昨晚,猛雷照例服侍好娘,照例去上冬学。回来时,照例边推门边滚烫地喊:“娘,我散学了,我回来了。”这时候娘就欢欢地在床上答道:“我儿回来了。冷吧?烫脚水调热点……”昨晚,一切不是这样儿。
那时赵猛雷就知道出事了。那时,只有娘在哼唧,那时,赵猛雷的五十一岁瘫娘,摔在冰冷的地上。
大惊失色一片慌乱的儿子,摸着黑,把娘抱进被窝。拌着手点亮灯盏后,瞅见了娘嘴唇乌紫乌紫,脸庞灰黑灰黑。他像牛鸣一样,“哞”地一声哭了。
赵猛雷是个孝子。
生旺了一盆栗炭火,又给娘氽了一碗有鸡蛋花的热辣汤,又用热布巾敷娘额头。好一阵手忙脚乱,娘回了阳,还了生气。
赵猛雷靠着门框:“说什么,明儿我也不上冬学了。”赵猛雷什么时候不上冬学都中。他是个例外。徐海满村长说过,“猛雷,你有特殊困难,念不念冬学,你自个拿主张”。
娘不点头。老人泪眼汪汪。
那时,老人就一如既往地惨烈地沉默。希望照料和孝敬母亲的赵猛雷,是迫不得已又一次伤害母亲的感情了,娘要儿子念书识字,是坚定不移的欲望。娘的这股心思,悠久悠长。远在三十年前,赵老娘还是个嫩秧秧赵姑娘,巢湖一家渔行大老板,用一条小木船将她换去当“垫子”。“垫”了几年,觉得破旧了,就恩慈地对赵姑娘说:“放你出窝吧,带上我的信,到安庆我的朋友那里,做工和成家去吧。”渔行老板总是坐在她的光肚皮上舞大烟,喝醉了酒,也喜欢往她脸上吐。现在忽然就跳出火海,赵姑娘内心深处好生翻浪欢腾。她带着信,直奔安庆。妓院老板读了,笑岔了气,那纸条上写着:“我自愿当婊子,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工钱’再少,我也干。”睁着一双能挑丝绣花的好眼睛,就这样黑灯瞎火跳进了深渊。这段残酷历史,母亲总想给儿子讲,又总难说出口。娘就总是说:“人不识字,就会自个把自个当作一袋萝卜或一条狗卖了,还自个给自个数钱。”娘说:“儿啊,不交一文学钱,就把一个个字儿吃下了受用了,这有多好。天大难处,你也要念下冬学!”赵老娘就眼泪汪汪死盯着儿子。赵老娘的泪水,滴在儿子额头上脖子里。
孝子赵猛雷,感觉妈妈的泪珠像枪子儿打在他的身上。“枪毙”都能经受,还能有什么难死了活人?1952年十一月初九夜,筷子桥的赵猛雷,背着瘫老娘上冬学。他背着,一步一步。娘在他的背上他在娘的胸前。母与子,是一致。母亲看着听着儿子上冬学。儿子一边念书一边照应在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