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军张大广发火了:“什么鸟干部,这么点小事,惊乍个卵!吵个卵!他妈的,百分之百有点儿差劲。定了!照咱部队规矩干。扶‘伤员’‘背伤员’,不行就担担架!”村长徐海满大概就是个喜欢挨骂的货,这一次他又被张荣军骂得眼睛发亮心里发热,真格儿被骂开了窍。他真感激张大广出了好点子,给冬学排除了大困难。他就说:“老张同志给咱们们一个好主意,咱们就这样儿齐心干。”村长徐海满这句话说得很尊敬,虽然不亲切不通俗。
村干部也就绝大多数拥护“咱们就这样儿齐心干”。个别的说:“试试。”
第二天就大声张小动员和具体落实。结果很叫村干部们满意。
1952年的筷子桥果真就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冬学牵扶组”,真正叫作一个早晨时光,就从土改积极分子、青年团员、模范民兵、大翻身户中诞生了。于是黑漆漆滑溜溜七转八弯七上八下的乡间小路上冬学小路,传出了一阵儿一阵儿欢声笑语和绝对是愉快的大惊小怪。人们一团儿一团儿簇着走着,簇得很好看,走得很牛皮,很有高难度技巧。
筷子桥的“冬学牵扶组”,很快,上头就晓得了。村长徐海满刚刚入党,他觉得勤快儿向上级汇报,是干部挺重要的活儿。结果,筷子桥冬学又在扫盲简报上受了表扬,他们的这个“首创”,在各地火速推广,徐海满自个,也专为此事满面红光参加不老少的人都奢望不上的会。
开会的那个早晨,天爷依然是冷不秋儿脸,乌云厚得石子儿砸不穿。镜面池塘上,有几只不晓事的鸭子,笨蛋儿直冰溜直摔个。心情好的徐海满见了,笑得扯喉。
那时候有几个起早捡狗粪的人瞅见了徐村长。瞅见了,都觉得他是筷子桥人面子人尖子,那是又精干又体面嗳。头上戴的是八角灰帽,那是身份是资格是来头嗳,身上穿的布褂子也是家织的自缝的,纽扣不是布勾儿,是黑油油的胶扣子。这就是区别和漂亮嗳。至于那双回力鞋,徐海满极少穿。他的舅老表相亲借这鞋子听说也没借动。再就是布套儿套着一把油纸伞,左斜儿背在背上。再就是黄布挎包配一个一路甩荡一路叮当的“茶缸子”,右斜儿背在背上。徐海满真是耀眼极了嗳。
捡狗屎的乡民边呵手边打招呼:“村长,你这是上县里开会吧。”
村长说:“是呢是呢。咱村的‘冬学牵扶组’,上头重视着呢。领导要我在大会上给大家伙叨叨。”
乡民们说:“老好老好。咱村大光荣呢。”
村长说:“是光荣呢。是你们争来的呢。”
当村长的和捡狗屎的,就都很高兴。
又走了两道埂子,徐海满遇着了张大广。
海满就认认真真一惊。上县城其实就二十几里路,实在可以睡个懒觉再上路儿的,上午报到下午报到都是报到,实在不着急的。徐海满走得这么早,真是怕碰上了张大广。怕什么偏有什么。
徐海满赶忙先打上了招呼:“老张同志咋起得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大路小路,包冻包冻儿的,你要经管好身子啊。”
张大广瞄了瞄,也晓得徐海满这是开会。开什么会,张大广不晓得,他也用不着感兴趣和打听。他比别人了不起,就是把许多重要得不行的大会小会,一股脑儿没放在眼里。
然而张大广今儿早上情绪不错或者叫作兴致极好,事实上张大广当了冬学校长后,情绪就一直不错。当校长事儿使他有个鲜美的体味:要来的尊重和别人拥护出来的尊重,大不相同,真正两样。他喜欢“尊重”,他就很珍视这个偶然得到的“别人拥护出来的尊重”。“鲜美的体味”还有一个:他这一生不光是扛枪打炮的一介武夫,他还是大文化人,还是校长呢。这是文武双全!他也就很珍视“文武双全”。
珍视的结果,是他再一次为他的冬学为他的学生们尽心竭力着想。珍视的结果是昨晚做了个恶梦,梦见他的学生们在一处险路团体摔大跤,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摔断“屁眼骨”和“小腿榫子”。他就起大早跑到这处“险路”视察。他一拐一拐,嘴里哈出多少热气,就有多少凉气从各个枪疤刀伤钻入体内补充。
徐海满在又一次关切,又一次慰问。“慰问”对于张大广已经很多,也不必在乎。张大广正愁着这种不咸不淡应酬作何搭理,忽然想起在部队时连长对待一个十八岁的俘虏兵的情节,忽然,又想起徐海满不是俘虏兵,便在一个命令前,稍加几句废话地说:“你看这段路,春天牛踩,夏日水冲,秋季又狠铲草皮,‘路条子’破破烂烂的,路坎子龇牙咧嘴,路面子不是麻子就是秃子,这路下雨怎么走?结冰怎么走?每天晚上,有四个小自然村的五六十位父老乡亲,都是从这条路走到筷子桥冬学。光靠‘冬学牵扶组’不行,这条破路,得赶快组织人力补修!”
徐海满就有点颤。徐海满捉摸不准,说不清张大广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去开的这个会,是占他张大广的“冬学牵扶组”功劳为已有,是沽名钓誉。徐海满就匆忙应答或者是……匆忙掩护:“老张同志说得极是。这事儿我这个当村长的本应该看见本应该想到,我真混。老张同志放心,我后天开会回来,就领导大伙修路。老张同志,你回家好好安心‘休养’吧。”
倒是开会的徐海满没让人放心。他和张大广分别后,就总有些恍惚,总有些神不守舍。越走,越是腿发软,没劲。
在1952年为什么很多人都那么苛刻地自判呢?很多小事,都自升为不得了的亏心事。
于是县城依然在望时,徐海满怀疑他还有没有勇气和力气走过眼前那座很出名的青石桥。桥这边,还是混沌的乡土。桥那边是县城是政府,是他心目中的权威心目中的高大……
徐海满的“怀疑”是正确的,后果是鲜明的及时的。但听滋溜一响哐咚一声,他摔倒桥上滑出桥面掉进冰河。
徐海满上城开会就没开成,他掉进冰河后被路人救起又给送回了筷子桥。
过了三天,上头又来通知,又要开会。要筷子桥冬学研究决定一位学生参加“扫盲阶段验收会”。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1950年1951年闹土改,镇压反革命,清匪反霸,还有繁重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事实上老百姓没安安闲闲过太平年。又因为1952年算个小丰收。又因为翻身老百姓特别想在1952年热热火火玩花灯,唱乡戏,欢庆胜利,歌唱共产党和新中国,表演自己舒心和快活。县政府就决定,今年一定要让老百姓过个欢腾年升平年,一切“上头派下来的事”,少搞。让老百姓自己开心自己娱乐。县政府这么决定,县扫盲运动委员会当然也决定:“为了广大群众好好过年,各地冬学提前到腊月二十二日放假,正月十日重新开学。”扫盲委员会同时还决定,放年假之前,搞一次阶段验收,以实际成绩评估两个月的扫盲成果。
接到通知后,筷子桥村干部、冬学领导和先生们,就赶紧研究赶紧确定。当然是要选一个成绩最好的最能代表筷子桥冬学水平的人,去参加县里的验收。
达先生说:“除了成绩好,还要不怯场,敢考会考。”
大家一致同意。
徐海满还在发低烧,他坐着,仍没放下手里拉的那根棍子,二十几岁人,像个七老八十的老汉,徐海满说:“选这样一位‘验收代表’,成绩好,也要品性好。”
确定代表的人选一共有四个,他们是曹子元、万春花、赵猛雷、杨月亮。四个人好确定,一个人就难确定了。各持已见,各叙理由,各人都认为要公正,要对上对下双负责。于是主见都很深刻,理由都很充足。于是会开了足足一上午没开出任何结果。
事情搞复杂了,还搅和了一些本来不沾边的问题,下午只好接着开。
冬学的大自鸣钟,眼睁睁又是两小时过去了,还是争吵得不行,毫无结果。
徐海满说:“别以为冬闲,就这么瞎开会儿。筷子桥还没这么拖拖拉拉过。民主集中!”
张大广说:“我是校长。要‘集中’,我来‘集中’……”
徐海满不同意。张大广也不同意。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上火了。
正吵得要撕破脸皮时,八老爷一声喊:“乡通信员下通知来了。”达先生抢过通知就念,大家又坐稳当了又安静了。
通知说,县扫盲运动委员会认为筷子桥冬学今年办得很有起色,出了不少先进人先进事好经验好方法。特决定筷子桥冬学的代表是双重代表,既是阶级文化考试“验收代表”,又是具有生动攀登文化山事例的模范典型代表。通知还特别点明,“模范典型代表”,全县只定八名。一定要质量高,一定要感人。
筷子桥村干部冬学领导和先生们一阵高兴,一片欢喜。都认为扫盲委员会把这样的代表给了他们学校,实在光荣得很。
光荣的事就更重大,就更难商量,更难确定。
农会主席李二安坚定地选赵猛雷,因为他真正为阶级利益学文化,真正站在革命立场上,不动摇地克服上冬学的困难。李二安还断定,赵猛雷这样的人文化到底学得多好,只是我们一点表面的发现与估计,实际上究竟学到了什么样程度,我们通过他这次参加验收考试会大吃一惊。
张大广总算因为当了冬学领导,把一句话嘴上抿了心里说了:“球!你李二安讲得太玄了。百分之百有点他妈的差劲!”张大广坚决推选万春花。理由吗?你看人家讲话都快新鲜得像部队首长,没真实文化底子,你来几句给大家伙儿听听?
夏荷花同意杨月亮。她说:“月亮的作文,是筷子桥冬学的状元。而好多学生,认得几个‘挡眼’字,还不会写。月亮学文化,经历了尖锐的痛苦的家庭斗急,事迹很生动。”
徐海满选的是曹子元。曹子元恐怕是这批冬学生里,识字最多的。他创造的“实物字块认字法”,才真正具有扫盲委员会需要的典型经验。
贵大牛和两位先生以及“列席”的八老爷,心里都有各自主张各自英雄,只是看到这个会开得太艰难了太开不下去了就马马虎虎附和起来。当然,他们等待着举手表决。举手表决,再大再硬的疖子也要出头消肿,那时匡先生就要叫人意想不到地提名在场的一位人物——妇联主任夏荷花。他可以打包票,只要让这些候选代表们今晚在筷子桥冬学预考一下,夏荷花成绩绝对第一。至于先进事迹,别人不太晓得或晓得不想讲,匡先生可以当场历数。那时候匡先生就要好好激动和激烈一番。他要不避“嫌”,他要公平公正,他要从未有过地坚强勇敢,把筷子桥冬学的真正模范送给人民政府检阅。假如实在孤掌难鸣和一支胳膊不成林,匡先生也有第二方案,他就推举赵猛雷。他认为赵猛雷仅次于夏荷花,他认为赵猛雷为什么学得好是“有强烈的当新型农民的意识”,有高格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