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柴明白他到断桥那天,基本上是农技站近年来难得的一次开心,后悔为时已晚。那天,一群老山沟里的农业技术推广人员。以为省城来的名作家,有能力为民请命,为他们排除窘迫和召唤春光。那天他们将一个差不多遗忘的高兴的法则,重新启用。他们就热热闹闹或努力地大叫了一阵绰号。丁柴愚不可及地有一次也高高兴兴高声大嗓喊起了绰号,后果肯定很是糟糕了,他几乎酿造了一起很坏的群众关系。
那天丁柴伏在农技站一间小屋的案头,思维敏捷。一篇纪实与虚构杂糅的作品,体现叙述才能和语言才气。他认为他超载了时空,腰斩了平庸烦琐和堕气洇浸。他在作品里写了秋明井和于玲。他在记实部分里平静安稳地写道,他比她大十七岁,1979年结婚,没有孩子,农技站稍稍靠后的那排房子,他们安着家,过着山沟里的三百六十五天,在虚构部分,丁柴将秋明井和于玲写成了父女。老秋比实际年龄苍老,于玲又比实际年龄嫩相,他们就非常艰难地完成隔世纪之吻。丁柴继续写道,当许多种子在这个站里经他们的手吐芽开花结实,这对夫妻就有了黑夜里的紧张和荒唐。
这篇作品的其后部分,丁柴肯定认为是传世之作。这时,他完全在文学艺术境界里非人地膨胀着愉悦。他就那么站在窗子前,石破天惊大喊起白棉花!白棉花!
农技站大院一下子面临政变。各种阴谋恐怖狂躁嘲讽的气氛,浓厚地纠集。起先是有一两双眼睛冰凉和痛苦地对他一瞥。有一副鼻孔发出嗤嗤之音。有个家伙哗地开门再哗地关门。然后是绰号白棉花王丰垮着脸蓦然冒了一句,老丁,你应该找个好地方开心道喜寻欢作乐。
丁柴后悔不已,整个晚上长吁短叹。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他当时神经质地大呼大叫白棉花,究竟是想给王丰宣读一段得意文学还是请王丰再提供一些素材。但是他已经感觉到断桥的尴尬和沉重,而他还在寻找浪漫和轻松。丁柴到了下半夜,干脆自责这是文学与科学对垒,作家与群众僵持。
第二天早晨,丁柴找王丰道歉,道什么歉?你不就是想过得轻松快活点吗?别把我看瞎了,我还不理解这个?
丁柴真应该感谢王丰了。在一个重要理论上,深山农技站的王丰成了丁柴的导师。
好多年,作家丁柴不明白,为什么文艺界深入生活的口号,后边又加一句深入实际的废话?丁柴曾经嘲弄地发言,请理论家解释一下深入生活与深入实际的区别。
生活五彩斑斓,实际一一沉重。理论家或导师王丰,他的额头上沾满了早晨阳光。丁柴觉得自己变成了驼背。从那以后他沾染了一个不自觉习惯,走和坐,腰老是一挣一挣的。
寻找秋明井,可以说使我费尽心机。按照我最不聪明的想法,他也一定在麦地里,在早稻育种现场,在苞谷温水催芽房,在期待烟草播种的土地上扒着墒情,在在在。我没想到他在汪汪河大转环。
我在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汪汪河。县志记载这条河成名有二。一曰名由水貌,水汪汪不枯不竭。河源于高山深峒,一路流淌,不断被两岸沥山水滋补,它就总是不分寒暑不问阴晴,总是汪汪泱泱。二曰名随民俗,老百姓对于这条过于鲁莽横冲直撞的河流,多处听见它的流水声宛如狗叫。山里人孤孤单单在深山老洼里种地在莽莽苍苍森林里打猎在十里一人家的水木屋休养生息,无论是打发孤独还是抗侵袭,狗都是最好朋友。名不虚传,这是一条美好的河,它引走了水害引灌了水利。缓滩,急湍,深潭,漩流,比比皆是,丰饶丰彩。一种俗名圈圈鱼,是汪汪河特产是断桥名气。这鱼流水生存,活动不止,饵食精美,故而肉质极其细腻鲜嫩。尤其汪汪河的大转环,为圈圈鱼祖居,那里两斤重的圈圈鱼,可卖价七八十元。
现在秋明井很有耐心地研究着这条河,他在大转环那地方,用一支鱼竿一串浮漂探究着水流。他的企图不言而喻,他希望能钓到圈圈鱼。
我站在他的身边,我表现烦躁。我显然不是要找一位蓑笠翁。我有许多话需要和有关农业技术推广站站长身份的人交谈。老秋用各种无声的行为制止。能钓到圈圈鱼,就是他现在的太阳。我已经很累,我希望圈圈鱼和秋明井一样该死。我使着暗劲,真的默念着符咒,盼着圈圈鱼充当熊掌握进秋明井手心。我和秋明井都在犯着同一的错误,我们没有认识到凡属名贵,其实都接近灭亡。我们人类的一些领袖、贵族、名流,不断挨着冷枪挨着飞镖挨着暗器,电视里不断地胆战心惊报道他们的血迹。白天鹅朱鹮一类名鸟的被偷被捉,白犀牛熊猫一类名兽的被捕被杀,还有名画被盗名花被採,还有……名鱼的命运……我想圈圈鱼一定是遥远的传说。我想这种鱼充满着魔幻充满着神秘充满着暗示,它不只是鱼,它是一个圈套,它和你绕着圈套,它和你绕着起点也是终点的圈圈。我把我的陡然发现突然想法,告诉了那个欲望者那个垂钓人。我至今记得什么叫突然打击、精神死亡。我的每句话都是对秋明井落井下石。空空的鱼篓,毫无沉重的鱼竿,水花不代表鱼花的谎波,手表上时间有如巨人走动的脚步,都使镇静的秋明井内心早已兵慌马乱。我在这时候极不应该极不负责地说了些什么,其后,那个垂钓的人的景象,凄惨的程度无法估量和近于失真。
他是个五十二岁的男人,一个叫作农业技术推广站一个规规矩矩的单位负责人。他在几架大山十来条山沟的天地里,富有威望曾经体面地生活着。他的工作神奇地采集天之灵气地之精华而为五谷。他和他的许许多多同行,不断白色革命不断绿色革命,在伟人们改变生产关系后,他们也是伟人地将二三百斤单位产量猛劲一提,蹭上了一千多斤。所以在许多人还没有吃撑了吃胀了时候,在许多人合唱着废除粮票油票的凯歌,振臂欢呼“农业科技人员是吃饭大国的第二代功臣”的时候(有一位富于创造革命也富于传说的巨人说,解决中国人站起来是第一代功臣,解决站起来吃饱肚子是第二代功臣),这个五十二岁的男人理应名垂青史。然而他是哭泣的功臣。
秋明井不是哭泣的性别不是哭泣的年龄不是哭泣的地位,痛哭有如牛鸣。我记得我在其后的一篇文章里描绘此情此景。我说秋明井哭涨了河水,哭惊了山林中飞禽走兽,哭开了一处又一处山村的门窗。我不能克服我的夸张毛病。你只要想想,秋明井整个身骸散在河堤上,整个脸面贴着泥土,鼻梁额头由青由紫而血痕而血珠,你还怎么形容这个男人的恸哭与怆悲。
我后来还明白,真正的悲真正的哭,来源于真正的毫无意义来源于真正的不是理由。只有没意义成了意义不是理由成了理由的哭,才是真正的悲和悲剧。
那天一早,山里天气就特别好。春天里,罕见地没有雾。这是驾驶员安全坐车人放心的日子。那天一早,县里一个好像与农业农技无关又好像能狠狠管住农业管住农技的部门打来了电话,他们领导要到断桥农技站看看。秋明井又要一整天不当站长了,他的工作很简单,管好一位“看看领导”的午饭。这件事理应不需要天才不需要职别不需要科学技术,它是粗手大脚的农妇们,三下五除二就能办好的。一件简单的事让秋明井办得繁琐了严重了。那位领导在这一天下午登车离开之前就说过,明井啊,要把精力放在狠抓农业技术推广上嘛,怎么大动干戈上山抓兔子打斑鸠下河捉圈圈鱼呢?这些山珍海味把干部们嘴巴吃馋了胃吃得娇滴滴了,你可要负责啊。幽默的领导潇洒的领导。沉重和紧张是秋明井个人行为。他让老董上天入地、摔崖而死也得打条把獾子捉几只兔子,要王丰孔凡平逮斑鸠抓竹鸡,他自己以恸哭以眼泪最后感动了一条八两重的圈圈鱼,而我自个也记得曾被指派爬树,晃晃悠悠去揪什么香椿头。我们表面上铺陈着丰富,其实老董后来告诉我,这是努力对付着穷酸。那个叫作断桥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单位,它再也赊不到一斤肉,它没钱买钱。这天午餐是有一只鸡,那是于玲非常不情愿地跑回娘家鸡窝里借来的。我弄懂了这一切以后,就遭了永世惩罚,我嘴馋吃了鸡肉,于是有一根鸡骨头,至今卡在喉咙,在鸡毛飞翔的日子里,我就诊的东湖医院总是娴熟地开给我健民喉痛片。
秋明井总算应付了这个艰难的中午。我没想到,他还要应付一个艰难的黄昏。我以后总是谶语总是约俗,黄昏时不要散步不要与人同行不要对话。
我那时对秋明井河边大哭还不明真相。我想在这个黄昏劝劝他陪他走走。他断续沉默。我不知道劝慰效果。后来我继续上午对他的寻找,谈起了我认为非常迫切的话题。我用类似形势报告的语气叙述了八哥山小麦和界岭村烟草。我几分内行地剖析了技术分布。我认为应该赶快让李西瑶对九一九情有独钟。我建议重用孔凡平,以合同承包、达标立项的形式,让他全面地精心地负责指导烟草栽培。我还尖刻地说,于玲也搞过烟草,她在站里无所事事,你应该以身作则让她下乡下地去研究烟草栽培烟草。
秋明井在那个黄昏,整个的艰难形象和所有痛楚语言,后来被证实如我前面所述,是应付,是科学技术以外的活动,它与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业行为无关。不是理由成为理由,毫无意义就是意义,依然如故。
秋明井说,丁柴同志,我没有办法。在界岭,我只能听从和偿还,不可能有其他工作。我如同一条猪,笔直地赶在巷子里。我知道很蠢。我知道我在走向什么。我不能回头,证实我的存在就只是这样的行走……
我在月光地里听到了雨水落地的声音。
这里肯定有深刻内容。或者……有我轻松麻木地称作的故事。
这天的后半夜,我记述了这个故事梗概。
1978年,有一个接近生命秋天的三十八岁男人,他不断地给大地创造奇迹和给自己创造奇迹。他创造的红苕,亩产达到八千斤。在很多人叫喊粮票不够肚子里填充物贫乏,断桥乡巴佬,红苕和苕干使劲地烧胃热烈地煮酒,他们简简单单粗粗糙糙却又饱饱实实。他们黑不溜秋但都粗蛮有力。男人开山放炮放得惊天动地。女人的小孩子像红茹一样丰产。那时候简单的山里人普遍着急一个简单的问题。吃饭了别忘记恩人丰收了别忘记恩人,恩人是一匹下放的牛或流放的马,那个从地区农科所放下来的问题成堆的秋明井,三十八岁了还没讨上女人。在太阳最红天地无光的日子里,红苕爱他,女人们躲着他。他匆匆直奔不惑,山里人却一片困惑艰难。于一强父亲老于头,成天念经,总不能好汉断后,恩人绝种,能人无根,总不能叫外场人笑话断桥狗吃了良心。这事我们不帮忙办了,那就不是断桥,那就是我们断子断孙。
老于头的自责自审,显然过于负重。基层农技人员,有着全国性民谣。“吃派饭,睡挤床,扛着竹竿晾衣裳。”“农技站农技站,一站站一排光棍汉”(也有的说“一站站一排穷光蛋”)。“城里住着老娘,乡里没有婆娘,根子不是城不在乡。只说轻松才飘飘荡荡,却说飘荡才死忙死忙。”“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像个烧炭的,原来是农技站的。”老于头会唱这些民谣,老于头还是扯破嗓子呼号。那时候山乡农技站女技术员极少,即使有个把,也是挺起胸脯进城找丈夫或溜着后门调动。老于头的呼号就基本上是面对群山和面向农舍。他平均三天骂娘一次,断桥女人死绝了,揪辫子拧耳朵也找不出一个?骂归骂,难处归难处。有几个寡妇愿做好事,想嫁。老于头和不少村民又骂,这些骚婆娘,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是干部,是大本事状元,是天(民以食为天)!黄花闺女也得挑,二水女人咋呼你娘的屁股。寡妇们败阵,谁家姑娘上阵呢?怎么说你秋明井也是三十八岁,在各种寒意的风里各种湿度的雨里,你过早衰老,你像个半不拉老头。你可能本事很大,你又实在无职无权。你让农民欢喜你不能让农民敬畏(或惧畏)!一千个姑娘一万个姑娘,对于你也是千难万难。三十八岁的秋明井,这一年依然讨不上女人。
那是1978。那年秋明井陡然春心荡漾,他从未有过地那么想要女人想有个家。他不很清楚他的这个想法,石磙子一样压在断桥农民头上。
大雪纷飞了。真的是寒冷地结束一切?老于头对他的儿子于一强说,又是一年,没路了,把于玲嫁过去吧。于一强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这个能踢能咬打人干仗的角色,在父亲面前,从没有一头绵羊以外的行为。于一强没说话,后来他突然捂嘴,捂住了一半哭声,他离开时只丢一句话,他秋明井怎么报答得了咱老于家。
许多人,许多岁月,在民间称作腊八的日子,再也不能忘记断桥乡界岭村,冰天雪地强嫁闺女。十九岁黄花女于玲,哭得死去活来,反封建抗包办惊天动地,她见水跳水见崖跳崖。老于头老泪浑浊手腕子不软,他就是用庄稼人的牛鞭,硬是把女儿抽进洞房。
一个叫作秋明井的人在那一年昏了头。他认为他也饱尝了不平等不自由。他认为女人具有后天性,占有了就能拥有了。他也发了许多大誓,天大地大不如老于家恩情大,对于玲千好万好也不算好,怎样疼爱她忍让她也不过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失去了一次自由我给她一生自由。爱物及乌,界岭村是我的皇天后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我简朴真情的报答。老于家乃至界岭,他们愿意怎样种植我就怎样种植我,愿意怎样收获我就怎样收获我。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记得我还写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秋明井,你废了。你在现实中忙碌,你在历史中忙碌。你的忙碌恰恰碌碌无为。我们都不能梦见你是一只火红的红苕。你没有罪过没有错误,不必由农艺师改行辩护律师,因为我们都将会惊喜地看到,中国一定是个辩护律师丰饶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