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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山鬼木客(1)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宣笑,子慕子兮善窈窕。

——原《九歌·山鬼》

(2001年七月十九日,某市法院判决了一起离婚案件,四十三岁女性杨青雅因丈夫陈华于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二日离家出走,四年来杳无音信,已按失踪处理,根据婚姻法规定,杨青雅与陈华自动解除婚姻关系。)

下了近半个月连阴雨,老君岭溪水涨满,山石膨胀,在无休无止的雨水中,山林松软得似要坍塌一般,植物像鱼缸里的水草,从里到外都让水浸透了,整座大山笼罩在一片迷茫的水汽之中。乌不鸣,兽无影,林子里显得出奇的静,动物都屏缩着,缩在树叶下,缩在树洞里,缩在岩缝中,艰难地躲避着这场秋雨。

天花山脉属于秦巴山系的延伸,面积广大,南高北低,南部是由英岩片组成的岩石,北部是浅变质性粉沙岩,中心地带为裸露的泥盆系地层,地面结构复杂多变,气候阴湿多雨。

周围是浓重的草腥气,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野绿野绿的,没有其他颜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在水光里泛着绿色,指甲很长,也是绿的,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他料定,这张久已生疏的脸,注定也逃不出山野的绿。

血都绿了。

四年没有理发,四年没有刮脸,头发披散在双肩,胡子张扬地泼洒在胸前,已经失了人形。

面对无尽的雨水,他感到无奈,感到怅惘,只是无奈和怅惘,并不孤寂,他每天要说的话很多,对山毛榉,对独叶草,对蜘蛛,对四脚蛇……他的话它们都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他也能理解,他和它们的交流不存在着任何障碍。雨水嘭嘭地打在窝棚顶上,这里那里都在往下流水,湿冷湿冷的,从骨头里往外冷。

他的欲望只有一个,吃东西。

需要一碗热汤面,漂着葱花,亮着红油,面里埋着菠菜,热腾腾的汤面。他想吃菠菜,有四年没有尝过菠菜的味道了,在山外头那是很普通的菜,山里头却是不长,因为这里的绿是太多了,漫山的青翠使那孱弱的小家碧玉无处安身,羞于与这山的大绿相对……对热汤面的向往为淅沥的雨声打断,山林深处,传来悠扬细腻的吟唱,吟唱随风而起,没有词语,只有韵律,呜呜咽咽,曲曲折折,让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这是只有“人”才能发出的声音。

他屏息凝神地听着,捕捉着其中的任何细微,声音很近,就在他的周围,婉转缠绕,时而在山腰,时而在谷底,时而挑逗般地在窝棚背后,时而在树的枝头,这声音让他喜悦,让他迷茫,让他一阵阵昏惑,一阵阵战栗。

这是山鬼。

山里淘气的精灵。

山鬼是屈原笔下饮石泉荫松柏,既想和人亲近又作怀疑的山妖。他的朋友耿建是画家,知他有寻山鬼之志,为他画了一幅《山鬼图》。画中一妖艳女子戴野花,披青藤,依松柏,驭虎豹,赤足坦臂,斜睇含情,极富感染力。耿建没见过山鬼,图上带有实足野性的美女无疑出自他的想象,出自拟人化艺术化的加工,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成功,对于他这个现代人类学研究者来说只能是一笑置之。

山鬼究竟是什么?

未知。

明代学问家王夫之对山鬼下过这样的结论:此盖深山所产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昼依木已避形,或谓之木客。

山鬼的名字叫木客。

吟唱哼了半个小时,为一个炸雷所惊,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失神地望着外面的雨,神情呆滞凝固,似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窝棚口立着一棵凹叶景天,一粒晶莹的水珠在景天叶子上滚动,迟迟地不肯落下来。

窝棚里的湿与外面的湿连成一体,低矮的“床”下是一道流动欢畅的水沟,沟里的水像正式的河流一样,由西向东,流得认真而执著,有时还翻起一个小波浪。“床”上铺的是兰草,草上的睡袋湿得能拧出水来。木板拼就的“桌”四条腿埋入地下,桌面被塑料布遮盖着,塑料布下面大概是天花山脉唯一的一块干爽地方,那里放着他的“F6尼康”相机,放着他的笔记和搜集来的“山鬼”物件。他走出湿淋淋的窝棚,对着对面的岩壁久久凝望,后来开始大声喊叫,他的喊声不同于豹子,不同于猿猴,更不同于哼哼叽叽的熊猫,气流发自丹田,涌上喉管,冲击声带,这是人的喊声,这声音饱满、深沉、放任又充满机智。他用这种声音向大山宣告自己的属类,宣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宣告自己是山林的一员。他和山林的一切都是朋友,他与它们同呼吸,共命运,须臾不能离开。他的“人吼”被对面的山岩撞回,碎成无数叮当作响的碎片,散落在他的脚下,散落在这片树林的草丛中,拾缀不得。他等待着回应,等待着他那能理解并听懂的歌声,却不能如愿。

今天他又失败了。

他开始“做饭”。面湿透了,柴湿透了,包括那个被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铝锅也湿透了。热汤面成了无端的妄想,就是有火,他也做不出那缠绵的面。他从面口袋里揪出一块黏糊糊的面,将它捏扁又捏方,真不知如何处置这块让他无措的东西,正如不知如何处置使他同样无措的生活,不知如何处置那个永远凄凄怨怨的杨青雅和他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他无数次地回想过他和杨青雅的婚姻是如何开始的,却总也想不清楚,好像是杨青雅的父亲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那位杨教授选择女婿的标准与选择研究生的标准在概念上发生了混淆,在研究生毕业的同时他转换成了女婿角色,研究人类学的他竟没有研究透女婿所应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于是生活变得一塌糊涂。跟在那些沉闷的资料数字面前没有激情一样,他在他的妻子杨青雅面前同样没有激情,他不知如何应对缠绵悱恻,在床上时常蛇一样扭动的妻子,他不敢碰她,躲闪着她热辣辣的目光。她哭着说他有病,让他吃了不少中药,也并未见增加多少热情,于是他就承认自己的有病,总是惭愧,总是不安,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怕天黑……七年前他随着国家组织的“不明生物科学考察队”进天花山脉寻找“不明生物”,他看到熊猫们在竹林里目中无人地交配,看到羚牛在光天化日下肆无忌惮地做爱,他也很冲动,想象着他的女人,应该是……应该是……谁?

绝不是杨青雅!

最让他无措的是从考察队回到家,妻子竟在医院生产,他在天花山整整待了两年,两年中他凭空得了个“儿子”,这局面让他难堪,让他一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在丈母娘讳莫如深的催促下他来到了医院,丈母娘告诉他,所有的丈夫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出现在产床边,他就来了,提着丈母娘塞到他手里的一罐鸡汤,跟真的似的……在病房里,他看到了半躺半卧,红光满面的杨青雅,看到了襁褓里的“他的”儿子——一个长得与金丝猴相差无几的小东西。杨青雅当着他的面将那个“猢狲”亲了个遍,很认真地告诉他,新生儿都长得这种模样,都像猴子一样,以后慢慢就好了。他站在那里木然相对,感到浑身不自在,委屈、憋闷、恶心、厌恶,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淋,杨青雅在他面前毫不难为情地与小“猢狲”亲热,她在宣示一种爱,这出自她的本能,她需要这种宣示,这让她感到充实,感到幸福。他却觉得起腻,觉得这种宣示中有明显的挑战成分。

他明白了,这个家从此再不会有他的位置。

从医院回来,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背上行囊又奔了天花山。其时,天花山不明生物考察队“已经解散”,国家已不屑在这个渺茫动荡的项目上花费资金,但是他却总以为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的魂魄,有些不尽然的东西在呼唤着他的归来。没有任何犹豫他重新回到了这里,并不是为了逃避那张猴脸。

成了单枪匹马的寻找者。

山林由此变得更为深邃。

在天花山,他有一种回归故土的放松与自然,有一种与这片山林的和谐与默契,有一种赴约的喜悦与激动。他的生命属于大山,他的归宿也应该是大山,他认为他的前生一定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根草,一只在松阴下嚅动着三瓣嘴的灰尾兔。

抑或是山鬼木客。

他只是还没有跟它相遇罢了。

人们多次在天花山里看到过“野人”,当地光绪十八年撰修的县志上明确记载着这样的内容:天花山境内有野人由来已久,俗称山鬼,又日木客,喜歌善笑,性温多疑,老君岭一带高险幽远,石洞如房,多此物,长丈余……解放后的县志上还记载了他的父亲,一个航空物探工程师在老君岭相遇“野人”的事情。

那是一次全国性的地矿普查,他的父亲带着一个小分队在老君岭做地面标志工作,那天是一九五六年五月六日,下午四点三十分,父亲和两个队员在当地向导王双印的带领下从翠峰后面的虎豹河上去,翻过核桃坪,到了老君岭半腰的营盘梁。这是一个包围在崇山峻岭间的秀美山梁,山上长满栎木和红桦,地面四有密集的筐柳灌丛。在这静谧的森林中,人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神圣敬畏之感,勘察队四人走成一列纵队,踏在松软的落叶上没有一点声响,突然走在前面的王双印站住了,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站住,也就在同时,谁都看到了站在前面的“人”。据父亲后来描述,那个“人”个子很大,头发很长,全身是褐色的毛,眼睛很亮,微黄,眉弓很高,臂长……人和“人”彼此凝视着,都有些出乎意料,后来“人”转身向旁边的灌木跑去,这时父亲举起枪向那个躲避的“人”扣动了扳机。父亲打中了“人”的右肩胛,“人”摇晃了一下,用手抹了一把,掌上满是鲜血,它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身后这些人,嘴咧了咧,向着他们龇了龇牙,黄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蓊翳。父亲再次举起了枪,王双印用手托起了父亲的枪口,对着“人”大声喊:跑!“人”好似猛然醒悟过来,以极快速度闪到一棵庙台槭背后,弄出哗啦哗啦一阵声响。大家追过去,不见了它的影子,只看见树干上留下的殷红的血迹。人们在树的周围搜寻,不见踪迹也不见血,它如同飞升了一般,突然化掉了。王双印说这就是山鬼木客了,人是找不到它的,它和树融为了一体,除非你把这棵槭树伐倒,它才会死。一个队员说这不是山鬼,这是野人,应该写份材料向有关部门报告。来自湖北的一个队员说,他老家的深山也有这物件,它们常常将人拦住,反反复复只问一句:长城还在否?你只要说“修长城”,它立即就逃了,据说是当年为逃避秦始皇修长城而匿于老林的先民后裔……他的父亲没有说话,父亲后悔了,为自己那一枪而后悔,直到老人临终前夕还在为他年轻时的唐突感到内疚,还在自责:它已经躲了,我还伤了它……

他一次次地想过,如果是他,他绝不会向它开枪,他会走过去,向它诚挚地伸出手,或许那将是另一种结局,或许庙台槭不再带血。

现在他找到了父亲当年所遇的械树,庙台槭是世界的珍贵树种,据说全国也没有几棵,而在这里,却是成林的一片,只是外界无人知道罢了。木客藏匿的这棵槭树高大而挺拔,粗壮得三个人也搂不过来,它缓慢的生理过程注定了它无多的改变,树上布满青苔,已无血迹可寻。

他在庙台槭旁居住了四年,却再没见木客从中走出。

一只美丽的云豹常常光顾这里,这里是它的地盘,他的到来让它不安,几次对他发威,在他的窝棚口威胁他,在他巡视的路上阻劫他,他都是回避,再回避,绝不和它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久之它发现这个人并没什么恶意,不跟它争夺食物和配偶,时间长了,它感到了习惯,把他认作它领域内的草和树,成了它统辖范畴内的一道活动风景,成了它捍卫的一部分,它有必要保护这一部分的秩序和安定,这是它的职责。

雨还在下。

小岩鼠拖着一根湿漉漉的大尾巴钻进窝棚,它是他的老熟人,是住得离他最近的邻居,有两只,他将它们一个唤做“岩岩”,一个唤做“鼠鼠”,岩岩是公的,鼠鼠是母的,它们住在窝棚后头的岩缝里,“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过着如胶似漆的恩爱生活。鼠鼠比较含蓄,矜持而害羞,到他这儿来串门一般都比较拘谨,岩岩不行,岩岩活泼外向,坏主意也多,到窝棚来动辄就上桌,动辄就往他身上爬,很是没大没小。进来的这只岩鼠沿着棚沿很自信地周巡了一圈,攀上木桌,坐在罐头盒上,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只有这样跟他才是一种平等的交流。他看出来了,眼下这个是岩岩,鼠鼠比它胖,鼠鼠脑门上有两道棕色的毛,说话也不这样尖声尖气,更不会往罐头盒上蹲。岩岩爱跟他套近乎,夏天的时候一天能造访十七八次,没时没晌,想来就来,有时半夜上他的床,温温的小爪蹬在他的脸上,把他搞醒,很没礼貌。更有甚者,每回来了不能空手而归,离去时总要顺手牵羊地将方便面、饼干一类的吃食捎带走,不厌其烦,不顾影响,一趟一趟地搬,搬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有一回他忍不住去访问了岩鼠们那小小的窝,竟然在那些饼干渣中间拽出了他的一只袜子。对赃物的起出,对方并没觉得怎样难为情,它们跳上跳下叽叽喳喳解释个不停,吵得他耳根疼,最终只好搭进一把黄豆了事。

此刻,岩岩就坐在他的对面,从对方的郑重情绪上他体会到这是一次正式的拜访,不是随便的遛达。秋雨过后山里的温度马上就下降,不出一个月雪花就到,不少动物要冬眠,岩岩是来告别的。小东西年年这个时候要过来很认真地跟他坐会儿,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短暂离开。他将一块水果糖递了过去,岩岩接了,老练地剥了糖纸,把糖块填进嘴里,立时它的腮很夸张地鼓了起来。

他说,这个不能贮存,你得马上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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