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在课堂上艰难地计算山鸡蛋,编造蜘蛛网故事的时候,他们家的土狗黑子就趴在他的桌子底下。黑子是条很懂事的狗,凶猛无比,什么都敢扑咬,竹鼠、野兔,也包括村里的鸡。黑子有一身油亮的黑毛,那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见了生人,黑子眼睛就细眯着,喉咙里呼呼地吼,趁人不备,冷不丁地冲上去,照着人家的腿肚子就是一口。常有下乡的干部遭了黑子的活。公社统计过,被它咬过的干部已经有十四个之多,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公社让爹把黑子处理了,爹当然舍不得,二福也舍不得,爹说黑子是村里的狗与豹子沟那只黑豹杂交的产物,要不然它不会有这么大野性。二福开始也认为黑子身上有豹的血统,他长大后到杨陵上了农学院,才知道豹和狗是两个科目,受基因的限制,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杂交成果,黑子就是黑子,它是一只地道的农村土狗,没有任何野性的背景。但当时他和爹都是把黑子认作黑豹的后代的,爹把看管黑子的任务交给了二福,二福就天天带着黑子上学。黑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黑子有时钻得不见了影儿,二福也不急,他知道,黑子准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
周老师不让黑子进教室,说人狗同堂不成体统,黑子扭身就把周老师养的三只大青兔给干掉了,把老师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黑子对周老师的悲伤无动于衷,对让不让进教室也并不急切,它又对周老师的小女儿穿花裤子的妞妞感了兴趣。只要妞妞从门缝一探头,它立即就扑过去,冲着小丫头龇牙,吓得小丫头哇哇地哭。丫头比大青兔更珍贵,周老师权衡再三,终于允许黑子进入课堂,条件是不能影响课堂秩序。这点二福说他完全可以保证,黑子除不会说话,跟人没什么两样。黑子进入教室很是趾高气扬,尾巴高高地卷着,迈着碎步,脖子上挂了二福的书包,一脸严肃,一脸郑重。进入教室的黑子先是仔细地将墙根嗅了一遍,在每个墙角都撒了一泡尿,确认了自己的领地。然后围着讲台转了两圈,巡查完毕才卧在二福的课桌下头,跟着大家上课。教师里有一、二、三,三个年级,一年级写作业的时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写作业了,三年级上课,黑子不用写作业,黑子一、二、三年级的课都上。那年月,黑子着实听了不少课,如果填学历的话,它填小学三年级应该是当之无愧。
三
这天,二福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离了家,黑子犯懒贪睡,死活不出家门,被爹狠狠地踢了一脚,嚎着,跑下山路。二福娘挺着大肚子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烤洋芋,追出来塞在二福兜里,这是他中午的口粮,其中也有黑子的。娘让二福早些回来,回来给猪打些草,二福答应着,追他的黑子去了。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露,已经干不了打猪草一类的活了,二福明白,再过几个月娘就会给他们家生出一个三福来。二福没有兄弟,二福常常感到孤单,所以二福就盼着娘早点生,好让他和三福早点见面。可是娘不着急,娘说她肚子里的不是三福,是个妹子。二福听了有点失望,他不想与娘争,他知道这事他和娘都做不了主,就像牛下犊似的,是公是母,谁说了也不算。
黎明的气息潮湿而清冷,一弯残月正向西面山垭缓缓滑落。是秋天了,山野一片斑斓,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油松、红桦、铁杉、木竹……东方泛白,依稀辨出路的痕迹,小径在林子里穿来绕去,如同一根轻柔的线。看不见小溪,只能听见一缕淙淙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林子深处不停歇地低低吟唱。许多树的叶子都落了,红红的裤裆果挂在枝头,晶莹圆润,摘下来咬一口,酸甜流汁。熟透了的野山栗带着硬壳掉在地上,小刺猬一样可爱。头顶的山雀拉着长声叫了一声,尖利而清脆,像谁要把它杀了似的,继而这里那里泛起了不同的音响。
鸟们的大合唱开始了。
杂木丛里有山猪拱过的土,它在翻找猪苓。岩石后头有一大堆长圆的黄草团团,是熊猫的粪便,二福看那粪便很湿润,还散发着竹子的清气,便料定昨天夜里花熊在这儿过了夜。路拐弯处灌木被折断,周围满是斑斑血迹,血迹新鲜凌乱,看来天快亮的时候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山林的夜是活跃的,不安的,充满生命力的。二福走得有点急,出了汗,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心里毛扎扎的,像要出事。这条路二福经常是一个人走的,他对路上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进林子半里有条岔路,是通到后沟的,后沟住着二福的几个同学,他们上学的路比他还远,常常走在他的后面,也有彼此在路口碰上的时候,碰上了就一起走,浩浩荡荡的一拨子人,吵闹得松鼠上树,兔子钻洞,能把个林子掀翻了。今天二福在岔道口没碰上后沟那一伙,二根就一个人走,很有些寂寞。二福打了声口哨,呼唤他的黑子,黑子没有反应,黑子走得远了。二福很生气,他决定吃了一个洋芋,压一压心慌,也气一气黑子。二福背靠着一棵山毛榉坐下来,摸出一个大个的洋芋,洋芋被娘烤得焦黄焦黄的,还热乎的,二福把上面的灰吹了吹,掰开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洋芋很烫,害得他舌头在嘴里来回地倒,噎得直伸脖子。正吃得热烈而认真,二福听到身边的草丛里有刷刷的响动,低头一看是黑子,原来黑子没跑远,就在他跟前藏着。二福瞪了黑子一眼,把洋芋在它眼前张扬了一下,又填进自己嘴里。黑子一反往常跟他抢吃抢喝的做派,对他手里的洋芋竟然不闻不问了。二福说,黑子你啥时候变得装模作样了呢。黑子不理他,黑子的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浑身颤抖着,往二福的身底下钻。二福往外掀着黑子说,你干什么你,你一身露水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可是任他怎么掀,黑子还是要钻。
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儿也不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将他护住,二福觉得自己周身软得没有一点儿劲了,一种生物的本能,使他觉察到周围环境的异样和不同凡响,头发根也立起来了,巨大的恐惧向他逼压过来,二福喘不出气了,一口洋芋含在嘴里,竟然忘记了吞咽。
二福在灌木后面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硕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从眼睛,二福看到了一个黄乎乎,带着斑斓黑纹的大家伙。虎!二福的脑袋轰地蒙了,他想跑,站不起来,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娘,张不开嘴,他完全的找不到自己了。黑子钻到了他的怀里,钻到了衣服下面,哆嗦得已经不能控制,它被吓坏了。其实老虎早就看到了二福,在二福坐下来吃洋芋的时候便落在了它的视线之中,许是吃饱了,它现在懒得搭理这个小人儿。老虎看够了二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是顺风,二福闻到了一股能让人窒息的腥臊气味……
二福和老虎不过几米距离,他现在已经不会思维,不能举动,他把一切交给了近在咫尺的大家伙,完全的听天由命了。
彼此在僵持。
小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声响,住在后沟的同学们过来了,他们一路敲打着露水,一路说笑着,向这边走来。走在前头的是花玲,花玲边走边摘果子吃,一张嘴让裤裆果染得通红。花玲看到了二福,问二福干吗坐在树底下,二福眼睛发直,说不出话。花玲回身对后头的张建社说,你们看,二福是怎么啦?大家就围着二福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起拽,二福脸色苍白,灵魂出窍,一双眼睛死盯着灌木丛不放。花玲说,二福,二福你说话啊。
一个叫王成的同学说,二福眼下的情景是让山鬼迷住了,桦树岭的山鬼蔫坏蔫坏的,常迷惑人,是跟人开玩笑,有时人坐下歇脚,站起来就犯迷糊,不知道往哪儿走了,这都是山鬼在作怪,所以坐下时一定把手里的棍朝着要去的方向摆,山鬼就没办法了。
大家就笑,就说那山鬼,就拉着二福走,二福身底下一股臭味,是拉了裤子。大家说二福没出息。二福的眼睛还是盯着灌木后头看。
花玲搡了二福一把说,那儿有宝贝不成。王成说,我去看看,张建社也说去看看。两个人都朝灌木后头跑——
灌木后头什么也没有。
黑子汪汪叫着朝草棵里咬,不依不饶的。张建社看了看,说草里有只豹猫,蹿树上去了。
王成喊来了周老师,周老师让大家轮换着将二福背回家来。二福娘见了二福那裤裆屎,气不打一处来,说走时还好好的,怎的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样,越活越回去了么?周老师说二福大概是撞见什么了,有点魂不守舍。王成还说是撞见山鬼了。二福娘说,娘老子从来就不信啥子山鬼,政府都号召破除迷信,你们学生娃儿还信山鬼,羞不羞么。周老师让大家帮着给二福洗了,让花玲把二福的脏裤子拿到溪水边去冲,花玲捂着鼻子,拎着裤子出去了。
娘冲了一碗蜂糖水,给二福喝了,二福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脑袋上还是冒虚汗。
大家这么折腾的时候二福爹一直没吭声,二福爹坐在火塘边,青着脸一袋一袋地抽旱烟。儿子的举止让他觉得丢人,遇到点事就拉稀,哪里是男子汉所为,他是队长,队长的儿子在林子里拉了一裤裆……连兔子也要笑话哩。
直到二福喝完了那碗糖水,爹才闷着声问二福到底遇见了什么。
二福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神情还是有点恍惚,见爹问,心有余悸地说,看见了……大……大家伙……
爹乐了一下,吐了口唾沫说,你知道大家伙是什么样子?你从来也没见过大家伙,你怎认定那就是大家伙?
二福说那就是大家伙,他在公社办公室的宣传画上见过。
爹说秦岭山里早就没有大家伙了,就是有,他整日钻山,也应该看到蛛丝马迹,但是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发现。二福说那东西块头很大,黄的,有条纹,嘴很臭,两个眼睛像铃铛。
爹说,越说越像,跟真的似的,要真是大家伙,黑子会咬。我知道黑子,方圆百里惟一的一条好狗。近近的路,我怎的就没听见?真遇上大家伙,你能这么完完整整地回来?
二福拿眼光满屋找黑子,黑子盘在火塘边,也正拿眼睛瞄他。
周老师说二福的想象力的确非常丰富……
二福哭了。
娘哄着二福说,我娃儿就是看见大家伙了,大家伙对我娃儿友善着哩,大家伙是我娃儿的大哥,我娃儿是它的兄弟。花玲说,二福今天是遇上他哥大福了。大家就大福、大福地叫,好像桦树岭真有个大福似的。
二福在炕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拉稀。
找大夫看过,说是稀屎痨,得提气,于是爹一个秋夭都在给二福挖黄芪。娘说二福是吓破了胆,托人四处去求豹子胆,说二福只有吃下豹子胆,才能把肚里的破胆换下来。二福想,他也不是暖水瓶,胆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一个月里,二福吃了不少黄芪,直吃得鼻子蹿血,浑身燥痒,脸色黄黄的,有了黄芪的颜色。稀是不拉了,经常的大便干燥,拉屎倒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遗憾的是娘念叨的豹胆终是没吃上,豹子胆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并不是秦岭里所有的豹子都愿意把胆给献出来,倒是张建社给他送来过一个狗胆,是后沟张家那只半大狗踩了套子,死了,张建社特意给二福要来的。爹说吃狗胆不抵事,张建社说,怎的不抵事,书上还有“狗胆包天”的话哩。
爹说,那不是好话,再说,张家的狗还是个嫩伢子,没经过阵势,吃它的胆还不如吃黑子的,黑子的比它强百倍。
黑子觉着这话不受听,不屑地扫了爹一眼,哼了一声扭出去了,给屋里丢下一个臭屁。
二福想,吃哪个的也不吃黑子的,在关键时刻,黑子真不是个东西。
一进冬月,山里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下就把山林盖严了。爹不去挖药了,爹为全国人口普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县上派下来的普查干部很认真,要一户一户地落实,爹就跟着人家从东岭到西岭,从三官庙到大鼓坪,腿脚不停地走家串户,山里人住得稀,有时候一天只能跑一家,普查的进度十分缓慢。
爹出去干公事,娘就操心圈里那口猪,熬食、垫圈、盖草帘子,生怕猪受一点委屈。二福家这头猪是从公杜科技站吆回来的叫约克夏的洋种,浑身粉白,骨架子大,耳朵立着,能吃,长膘快,娘说照这种长法,等不到端阳就能吃肉了,明年让爹还到科技站去弄约克夏,以后他们家就老养约克夏。娘为猪忙活的时候就给二福端个凳子,让他坐在门前晒太阳。二福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雪光里奔涌的群山,心里很有些感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毛主席“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些指点江山的豪迈话语,就他的小心眼里也很为家乡的景致自豪了。雪底下,山野静卧着,路没了,林子也没了,高高低低的一片白。天晴得碧蓝碧蓝的,有云在飘,那云从西面的山背后冒出来,向桦树岭这边游荡,渐渐地散了,散了,到了二福头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黑点在半坡的雪地上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是黑子在给自己找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