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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黄连厚朴(3)

过了几天,可行的办法也没有想出,拖一刻小生命便生长一刻,便将她抓得更牢。于莲舫站在丈高的土崖上,满怀期望地向下跳去,下面是松软的耕地,蹾得她的耳朵嗡嗡响,头部一阵剧痛,鼻腔震出了血,但微微隆起的小腹仍没有任何情况,那个执拗的孩子不想出来。她翻阅赤脚医生手册,寻找堕胎药方,但是没有。她用拳狠命捶打腹部,内中的小生命或许感到了震动,但他对这种震动给予了充分理解,默默地忍受着。于莲舫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母亲,在孩子没有出世以前,便遭到了如此无情的虐待。他是无辜的,她开始可怜这个孩子了。但是她无法留住他(她),中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千里迢迢寄到这个小山村里。于莲舫在命运的抉择中下了最后决心——她对龚晓默摊牌了。与于莲舫想象相反,龚晓默竟是出奇的冷静,他说这事不能胡来,非得找张悦帮忙不可。于莲舫不愿意找张悦,她不希望这件事让别人知道,特别是一块儿来插队的知青。龚晓默说不找张悦怎么行,难道你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咱们的事张悦都知道。于莲舫不再坚持,事情明摆着,除了找张悦以外,别无出路。龚晓默当下就要拉于莲舫去公社,于莲舫说一去一回四十里山路,等不得明天?龚晓默说细胞分裂是以几何增长形式递增的,你还有心情等到明天?于莲舫说现在走,不到公社天就黑了。龚晓默说天黑了也得走。于莲舫就跟着龚晓默朝公社走,山路磕磕绊绊,龚晓默走得很急,足见他心内的焦虑。于莲舫走得气喘吁吁,几次停下来大口喘气。她认为龚晓默该问问孩子的情况,可是一路上,他连孩子两个字提也没提,只是催着于莲舫快走,于莲舫的眼泪就下来了。

到了公社,在公社厕所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找见了张悦,他正用电炉给自己下挂面吃。正好,龚晓默、于莲舫也没吃饭,就跟着一块儿吃了,三个人吃了两把挂面,十个鸡蛋。龚晓默说没有吃饱,张悦说当职工不比在乡下,他一个月只有二十八斤半粮,三分之一是细粮,其余都是玉米面,像龚晓默这种吃法,他下半月得饿肚子。他不是怕朋友吃,是没地方搞粮票去。龚晓默说,你到乡下,我们连驴肉都给你搞到了,你真小气。接着他把张悦拉到门外,讲了于莲舫的事。张悦说,你们这大黑天的摸到公社来,我料定就没什么好事……于莲舫一人待在屋里,脸色通红,将难与人言的隐私一揽无余地亮在另一个男性面前的那种难堪使她几十年后仍记忆犹新。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她犹如过了一辈子般的漫长。张悦在外面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还瞒我。早认下这事,我给你送药去,这种药是免费的,随便抓。龚晓默说,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下面的事你想辙吧。张悦说,你做事,让我给收摊子?龚晓默说,我不找你找谁?终于,两人青着脸进来了。张悦让于莲舫跟他走,于莲舫问去哪里,张悦说去找彩兰,今天晚上她正好值夜班。

黑夜,三个人行在泥泞的街路上,于莲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当遇到水洼、烂泥坑,张悦都会回过身来关照于莲舫,时不时还伸过手来扶一把,相反龚晓默倒显得有些像局外人。来到卫生院,如张悦所说,李彩兰正在妇科值班。妇科在小院的尽里面,挂着白门帘。于莲舫们进来的时候彩兰正用竹棍做棉签。做好的棉签摆成了金字塔形,彩兰再用旧报纸把它们卷成一个个小卷,明天送进高压锅消毒就可以用了。如果没有病人,待一会儿她也可以去睡觉,只是不能离开。于莲舫第一次见彩兰,她觉得彩兰身上、脸上的线条太生硬,眼睛也有点斜,当铁姑娘队队长开山炸石似乎比干妇产科更到位。她向彩兰点点头,彩兰用眼斜视着她,也点点头。张悦小声跟彩兰说了什么,彩兰把头一歪说,到隔壁去。于莲舫也不多问,乖乖地跟在斜眼的彩兰后面。张悦和龚晓默也跟了出来,彩兰说你们来干什么?两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脚步。彩兰想了一下又说,过来也行,帮个忙,两个男人就又跟上了。

隔壁是妇科检查室,彩兰示意于莲舫脱了裤子躺到检查床上去,于莲舫犹豫,看着站在一边的两个男人迟迟不愿举动。彩兰说,怕什么呀,你跟他把孩子都做下了,还怕脱裤子?见于莲舫仍不动弹又说,是怕让张悦看么?他见得不比我少,下月就调到妇产科当护士来了,现在正是他帮忙的时候。于莲舫只好上了检查床。彩兰简短地命令道,把腿架上去。于莲舫把腿夹得更紧。彩兰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操作!于莲舫觉着彩兰的话冰冷得像那架腿的金属,就把目光投向龚晓默,以期得到安慰,获取一丝温情。但龚晓默避开于莲舫的目光,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张悦走过来,捏住于莲舫的手说,一会儿就完了,你忍一忍,要疼就使劲抓我。于莲舫不得已,怯怯地分开腿,将自己最后的隐秘完全暴露出来,暴露在三个人的视线之下。彩兰用凉手按她的肚子,她打了一个哆嗦。彩兰一边准备器械一边说,用不着这么羞羞答答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千篇一律,你并不比谁长得特殊。于莲舫感到了屈辱,眼里溢出了大滴大滴的泪,她认为眼前这个彩兰缺少最起码的同情心,简直不是个女人。张悦用纱布将她的泪拭去,又安慰了她几句,彩兰问几个月了,于莲舫说四个月,彩兰说至少有五个月了,再过些日子,养下来都能活。于是一边戴橡皮手套一边对张悦说这种情况刮宫已不可能,只有引产,水囊引产。张悦问有没有危险,彩兰说干什么都有危险,就是刮宫也有把子宫刮穿了的时候。干这行当,跟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定什么时候病人就过去了。彩兰说着将冰凉的器械塞进于莲舫身体,于莲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彩兰说,忍着点,别喊叫,咱们这是偷着干,你不能喊得满世界都听见。彩兰向胶囊注水,很快,血由于莲舫体内渗出,由一滴一滴变作细细一条线,床下桶内,水已变得鲜红。于莲舫大汗淋漓地强忍着,她紧紧抓住张悦的手,不敢松开。最难忍时,她将另一支手伸向龚晓默,却见龚晓默瞪着一双惊恐的眼,远远地躲在墙角,不敢过来。她的手抓了空,心一下掉了下去,飘飘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被弄回张悦住处的,于莲舫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龚晓默和张悦守了她一夜。不住淌血的下身弄脏了张悦两层褥子,这使她很难为情。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对这两个男人再无隐秘可言,便觉得很悲哀,冷汗直往外冒。张悦说她太虚弱了,得养几天再回乡下。龚晓默说你床上老躺个女的,怎么跟外人交代。张悦说于莲舫这样走不了那二十里山路。龚晓默说爬我们也要爬回去。两个朋友就又争。疲倦不堪的于莲舫抽空问龚晓默,引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龚晓默说当时他自己也快吓昏了,哪里还顾得上看男的女的。张悦说是男的,挺漂亮的一个男孩,于莲舫就哭。

以后于莲舫进了中医学院,龚晓默考进了北京某大学的生物系,毕业后两人结了婚。张悦自然而然娶了彩兰,知青返城,张悦带着陕北媳妇和三个孩子回到京城,彼此并无联系。在以后十几年内,在于莲舫的家庭生活中,她总感到缺了些什么,尽管有了女儿珠珠,仍使她觉得不完美。反思与龚晓默的结合,最初两人在知青点的相恋,实则是孤寂多于爱情,特殊的环境促使他们走到一起,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竟没有想到更多。悲剧在于彼此又都是重然诺的人,一旦事实既成,双方谁也不愿背负毁约的:名声。所以成了家反没了昔日相濡以沫的关切和知青点热炕上的热情。都有些失落,都有些冷淡,各自便钻研各自的业务,都成了响当当的业务尖子。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于莲舫遇到了已成为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的张悦,老同学相见,自然高兴。谈及插队情景,都有些感慨。问及目前境况,又都有些言不尽意。于莲舫从张悦脱线的毛衣袖口,想象得出彩兰管家的才能。问到彩兰,张悦说她那人你领教过,生冷硬倔,但人不坏,生养了三个儿子,对我们张家也是有功的。后来于莲舫才知道,当年在卫生院很吃香的赤脚医生李彩兰,在九十年代因既无文凭又无进修经历,只能在城市大医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这对曾经主持过卫生院妇科工作的医生来说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龚晓默,于莲舫说不出更多。张悦窥出什么,只说晓默那人就是冷冷的,上学时就不太爱流露感情,这点很像他母亲。于莲舫看到张悦,想到卫生院那个夜晚,她的脸红了,话头戛然止住。张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干妇产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却怎么也忘不掉。于莲舫说,如果那孩子还在,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儿了……说到这儿竞有些伤感。张悦就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于莲舫擦眼泪。手绢上一股来苏味儿,跟当年她躺在检查床上张悦给她擦眼泪用的那块纱布一个味儿,这使得于莲舫感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切之感。

与张悦频繁的接触引起龚晓默的不满,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中他狠狠抽了于莲舫一记耳光,惊动了惠生老太太。她判断儿子不会无缘无故打媳妇,从媳妇捂着脸,毫不争辩的抽泣中,老太太已猜出事情的二三。于莲舫找到张悦,将青肿的脸晾在老同学面前,张悦激动地大喊:离婚!其时张悦和彩兰因无共同语言,感情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四目,相注,顾盼情生。于是两人在东直门外的立交桥上商定,离婚是必然的,再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了。为了这个决定他们去了一趟承德避暑山庄。冬季,那里清净,不会碰见熟人,去时自然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了一起。这件事被龚晓默知道了,他没有吵也没有闹,以他的冷静和干练迅速办理了去美国进修的一切手续,临行前他问于莲舫,我们怎么办?于莲舫回答得很干脆:离。龚晓默说离就离。但惠生老太太不撒手孩子,她认为珠珠跟着这样一个母亲绝学不出什么好来,所以珠珠就归了龚家。跟着奶奶住在正屋西间,受到了惠生老太太严格的教育与控制。

张悦的进展远没有于莲舫顺利,与彩兰决裂分手,做起来要比计划难得多。尽管夫妻冷得不能再冷;尽管彩兰生硬粗暴的言语与情感细腻的张悦有诸多的不和谐;尽管彩兰多年形成的难以更改的乡下人生活习惯使张悦不能容忍,但事到临头,他总说不出“离”这个可怕的字眼儿来。特别是看到三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时,他更觉着难以启齿。当然,离是必然的,他在等待时机。跟于莲舫在一起张悦觉得愉快,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他的细腻在于莲舫那儿会得到回报,无须语言,只一个眼神就够了。比如现在,他看到于莲舫,就感到很满足,满足的同时内心又产生一丝歉疚,这种歉疚与不安他在彩兰面前也时有发生。他感到他这一生至少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为他做出了家庭牺牲;一个铁了心跟他这已变了心的人。他的本意是力争做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却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不伦不类、无信无义,这样的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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