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文化的根基里，都存在对另一种文化的偏见，幸好可以靠旅行去瓦解消除。而我想，一个人成长的标志之一，大概就开始于接受世界的不同，承认别人的强大，能够跳出陈旧的偏见，去客观感悟判断。我要感谢这一场跨越九千多公里的流浪，是它让我消除了对这个世界深深的仇恨和误解，让我越过那肮脏不堪的一面，看到另一面的和煦美好，成全我与世界一次真挚坦诚的相爱。
寂寞的良心
我只是哭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那么懂得利用他人的苦楚。
（1）
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这样的话，触动很大。
当被问到移民的理由时，刘太太说：“我宁愿把他送到英国去。我并不指望他能上牛津、剑桥，我就是希望他能回到我小时候那样子——上下学自己去，走几条马路就到学校，遇见陌生人也不害怕，不用家长去接，路上没那么多汽车，汽车知道避让行人，不用给老师送礼拍马屁，就这么简单。”
我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每天上学要走十分钟的路程，穿过几条马路。其中有一条桥下的路特别拥挤，每次走过的时候都有汽车不断转弯过来，于是背着沉甸甸书包的我，站在原地焦急地跳脚，把一个又一个绿灯等红。
那个时候，每天清晨最单纯的梦想，就是有一辆车，肯善良地，为我停一下。
后来长大了，念了高中，坐着公交去上学，下了车依旧是一条车来车往穿行不息的路。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警，往往才走到中央，左面驶来一辆急速的公交车，右面驶来一辆赶路的小轿车，两车交错着，我被夹在中间，听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哆哆嗦嗦，进退不能。高考前的一天，因为迟到了而急匆匆地跑下公交车，横冲直撞地过到马路中央，一辆不起眼的车停了一下，为我让了路。
那时起，每天过马路时最温暖的梦想，就是以后有了车，要善良地，为别人停一下。
（2）
大二时的暑假，我去一家补习机构做英文老师，教的是七八岁孩子。虽然只是关于简单英文的教学，三尺讲台简陋得不太像样，可我依旧抱有虔诚的心态，并且一度认为，所有被孩子们亲切称为“老师”的人，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神圣的事业中去。
可是当我在备课之余，到别的教室向讲课的老师学习授课技巧时，竟然发现那些简单的英文会被赋予如此可怕又错误的发音。这些拿着教鞭、心不在焉的老师们，大多是补习机构从社会上招聘来的自由职业者，没经过任何英文等级的考评，水平极为业余。闷热的教室里，七八岁的孩子们，眼睛里盛满对知识的渴望，一个个摇头晃脑地重复着老师的错误，而坐在最后排陪读的家长们，拿着本子把一个一个字母小心翼翼地写下来，眼里是那么的信任。
补习机构的创办者，是个习惯跷着二郎腿，在门口扇扇子，怀着戒心打量来往路人的中年妇女。她总是一副眉心紧锁的模样，一边拿着计算器，一边毫无顾忌地抱怨着，“xxx怎么还不交学费”“这个地方租金下个月又要涨了”“你跟那个谁的家长推荐那个课程，我看他家挺有钱的”。她的脸颊，层层褶皱如漩涡般凹陷下去，似无底的黑洞，稍稍靠近便可嗅到贪婪的气息。
临近结课的时候，她很满意我的勤恳，问我是否可以留下来教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我看了看教材，十分怀疑自己的能力。她看不懂我的犹豫来自何处，不停地和我说薪酬好商量。我没有点头，我听见我的良心在说不可以。
简陋的补习机构，伴着风扇嗡嗡声传来的并不准确的英文发音，与一根随意指向孩子头顶的教鞭，还有一些时不时传到耳朵里“哎，我要再教几个学生才能买到那件衣服”的声音，组成了那个夏日里最不快乐的回忆。
而我至今在心里为那里留下一席之地，并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而是陪读家长们那诚挚的目光，以及一个八岁孩子几个月后给我发来的教师节祝福短信。他说，谢谢老师。
（3）
我的青春期来得比较晚，消受的时间也格外长。当周边女孩的成熟缓缓开作一缕风姿的时候，九牛也拉不回头的顽固就成了我唯一的修饰。大学毕业后的我执意远走他乡，怀揣一个生根发芽的梦想，来到南半球这块土地。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华人老板经营的咖啡馆做服务生。咖啡馆地处热闹的商场入口，不管晴天雨天永远顾客满盈，阔气又精致的店里只有两三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女孩招呼顾客，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下午五点，中午只有十五分钟吃饭时间，而老板娘付给我们的薪水，却只是法定最低工资的一半。
那时的自己，刚刚在这陌生的城市落脚，租住的房间在一层，潮湿阴冷，阳光是从不光临的客人。我没有冰箱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娱乐设备。为了攒下第二年去读书的钱，我全部的生活，除去工作，就是躺在那张干干净净的单人床上，看垒在床角的几本励志书。
我开着一辆一千块钱买来的X手车，前车主不放心地叮嘱我说，这车况不算太好，你一个女孩子开不来就再拿给我。我就是坐在这辆漏风漏雨车门又坏了一个的小尼桑里，每天开半个小时去咖啡馆上班，一边听着收音机里嗞嗞啦啦的音乐，一边为意外做出无数种心理准备。
我从不吃早餐，只为等到中午可以吃免费的员工餐。我的晚饭，是从华人超市里买来的泡面，五连包的包装，遇上特价只卖一块七毛九纽币（约合人民币八块），省着吃可以吃三顿，吃腻了就再换个口味。
我的生活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时常在超市拿了一瓶可乐犹豫了几秒钟又放回货架上，心爱的杂志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直到被老板投来质疑的目光，商场里新上架的裙子漂亮得那么耀眼，我却看也不敢看一眼。一个知识分子，只不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再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就一下子从云霄坠到了生活的最底层。
咖啡馆的老板娘，招聘的服务生都是勤勤恳恳的女孩子，抱着纯真的留学梦、移民梦或是闯世界的漂泊梦。
她给我们许下很多保证，工资是会涨的，工签是会给的，只要你们好好努力。可是当每个人都脚踏实地、心无杂念地拼命工作时，却仿佛永远无法令老板娘满意。她信佛，流连寺庙，热爱烧香，但每次当她对着可怜的姑娘们毫无理由地破口大骂，或是对我们廉价的鞋子冷嘲热讽时，我看到的是她手指上几个黄灿灿的金戒指、手腕上限量版的卡地亚镯子，还有身后那台新款的红色宝马，那么刺眼。
后来店里的姑娘们有人签证到期，老板娘不愿给续签；又有姑娘怀孕了，老板娘没有信守许诺的假期；也有姑娘做工出了小小差错，被老板娘骂出门。这些姑娘带着破碎的梦想，不知去了何方，而我也在找到了正规的工作之后，离开了那里。
在辞职的那个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哭得泣不成声。我没有为那些拿在手里又放回货架上的可乐而哭，并不为了买不到的杂志和漂亮裙子而难过，也没有伤心我吃了那么那么久只卖一块七毛九的泡面。
我只是哭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那么懂得利用他人的苦楚。
（4）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个世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着，没有人肯慢下来聆听心的需求。城市间的人群，在昼与夜的飞速交替中奔走，眼里尽是漠然。我们生存的这颗原本善良的星球，每天上演着的戏码，是为了利益不惜拼个你死我活，是对小人物的压榨剥削，是虚荣势利不肯为他人着想，是无良奸商昧着良心销售的残次品……
2014年的这一天，窗外的灯光熄灭了最后一盏，只有星辰和我还不肯睡去。在这个寂静而又漫长的夜晚，会不会有人被枕间莫名的声音惊醒，辗转反侧，久久无眠，而他/她又是否能够懂得，黑暗里并没有什么鬼神，那声落寞的叹息，只是被搁置了许久的，寂寞的良心。
假使明天我死去
开始学会敬畏生命，感悟它的顽强，也更加领悟其脆弱的那一面。
几年前一个雨夜，朋友出了车祸，肇事地点在转盘的入口，因为某个司机的粗心驾驶，以七十公里的时速撞到等待进入转盘的朋友。
朋友的车转了几圈，飞出去一般地撞上迎头开来的另一辆车。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救护车上，虚弱得像一摊烂泥。路边停放的车子惨不忍睹，驾驶员的位置彻底凹陷进去，肇事者懊恼地蹲在一边，看向眼前的一团烂铁。
所幸，朋友除了额头被安全气囊击伤，其他看似并无大碍。在去医院做检查的途中，他惊魂未定，像宣布遗言一样拉着我的手说，我喜欢你好久了。
后来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出院后他的性格大变，整个人都开朗许多，仿佛从曾经那个拘泥于琐事烦恼中的躯壳脱离，全身心地致力于生活的快乐。他不再捂紧钱包，开始了计划了几年也没去成的世界之旅，寄给我们大把的风景明信片，带着不同国度的邮戳，每一张都写有他认真的问候。
一年后他又回到我们中间，气色状态极佳，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谈吐活泼又幽默。身旁有一位可爱的小妞，美丽的样子正配他。我从未和他再提起当年那段往事，想必那时候救护车上的表白，只是怕生命戛然而止，假使明天死去，一切都不再来得及。
20岁之后，开始被迫了解死亡。快节奏下的生活模式，欲望和恐惧交杂的城市里，到处都有生命陨落的声音。
华为公司25岁员工胡新宇因过度加班，心力衰竭而亡；浙江电台25岁主持人郭梦秋在家中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24岁淘宝美女店主，在睡梦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劳累、压力、焦虑以及更多，在一颗流星陨落的时间里，生命随之而去。
2011年，32岁的复旦女教师于娟因晚期乳腺癌逝世，在经历了乳房切除、化疗，以及心理层面的艰难抗争后，她还是留下深爱的丈夫与2岁的儿子，独自踏上了一场黑暗的路途。她于弥留之际在博客里写下的文章，一篇《为啥是我得癌症》，是她对生命的总结：“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后来生病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性格不好：我太过喜欢争强好胜，太过喜欢凡事做到最好，太过喜欢统领大局，太过喜欢操心，太过不甘心碌碌无为。得了病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
她告诫健康的人，珍惜当下的时光，“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2015年初，当人们还沉浸在姚贝娜战胜乳腺癌涅槃重生，追逐梦想的励志故事里时，这颗刚刚在舞台上升起的星辰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她临终前录制的一个视频中，她说：“我的病就是在我那段极度郁闷的时期得的，在你特别郁闷的时候，它一定会找一个出处，要么身体出现问题，要么精神出现问题，所以人一定要想开点儿。世上的事情，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儿！想说什么就别藏在心里，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等到真的没了机会再去表达和实现。人，活着就是一种心情！”
在死亡面前，当事人忍痛把经历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人们会奉上无尽的同情，但很少有人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来一次换位思考。
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毫无反抗地被装进蓝白条的病号服，眼睁睁地看着虚弱的生命从插满身体的导管里缓缓流走，还要在切除乳房、进行化疗的痛苦和家人强忍眼泪的期盼里，勇敢地为生博得一场希望，这时你的心里会饱含怎样的情绪？你会开始算计前半生有多少错过的遗憾吗？你还会为和对手的一次争吵耿耿于怀吗？你还有多少梦想没来得及完成，却和生命在同一条战线上疲惫地喘息？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故事。
2012年的冬天，我成了朋友口中那个“意志力很强很强，生命力却很差很差”的人。为了每周能够多收到几张来路清白的钞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学校自习室和打工餐馆之间顽劣地穿梭，精疲力竭，满脸惨白，毛衣上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油烟味，一面为了得B的成绩郁郁寡欢，一面为了顾客的抱怨耿耿于怀。
疲惫让我没办法对世界单纯，我的好胜心让我变成一个装满仇恨的人，血液和呼吸里，流动和消耗的都是不开心。
于是终于在某个寒冷的夜晚，我从胸口的窒息中醒来。双臂麻木，视线模糊，哮喘般地渴求空气，心脏剧烈跳动快要冲出喉咙，我挣扎着起身，看见镜子里自己红肿着的左眼和鬼一般的神情，那一刻不禁为意外做出最坏的猜想。
第二天从医生那里接到体检报告，他责骂我对自己太不负责任，因为长期对饮食毫不讲究又缺乏规律，我的贫血程度已经威胁到了心脏健康，治疗迫在眉睫。他忧心忡忡地为我开好处方，叮嘱我一定按时吃药，三个月后再来复诊。我拿着处方去兑换了几瓶救心丸和补铁的小药片。
走出药房正对上正午的太阳，天哪，我究竟多久没有静静地走在温暖又明亮的阳光里了？我闭上眼睛，感受它的温度，眼角流着泪，活着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