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这是实实在在的,带着阿尔顿曲克草原牧草气味的道理:
没有女人的世界不是完整的世界。青藏线上少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
不是现在,而是在建国初,修筑青藏公路的总指挥慕生忠将军就有了这个认识。作为相当一级的领导人他是开悟比较早的。那时候,筑路大军全是靠成千上万只骆驼拉人运物,挺进世界屋脊的。没有青藏公路之前,青海到西藏是一条“驼路”。使慕老头非常伤脑筋的是,公路修了还不到一半,拉骆驼的人就大量逃亡,他们卷起铺盖回老家了。原因很简单,这些从内地来的驼工们担心公路通了让自己在高原上扎根,老家还有妻室儿女呢!
娘的,谁法定的妻室儿女非得在内地不可,高原的水土就不能生儿育女?
慕老头又骂人了。
于是,这位昔日解放西藏的将军,今日领导筑路的总指挥,不得不分出相当的精力做“拴心留人”的工作。他客客气气地到驼工们的帐篷去串门,聊家常,知道谁娶了婆姨,就劝人家把家带到格尔木来住。大家见总指挥“来者不善”就把娶婆姨的事隐瞒了。只有一个从宁夏来的老实巴交的回族汉子马珍说了实话,告诉慕生忠自己有婆姨。慕老头一听,眼里闪出了光彩。他又进一步了解到这个马珍是个党员,当过武工队员,解放后还当过几天区长。慕老头对马珍说:
“伙计,把婆姨搬来吧,格尔木需要多建几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
“我不傻,这鬼地方,连兔子都不来拉屎,谁愿带家谁带去。”
慕生忠把脸一拉,说:
“让谁带?你是共产党员,就是要带这个头。格尔木将来要变成美丽的大花园的!”
马珍无话可说了。党员这两个字眼最圣洁不过了。
马珍动身回家搬妻前,慕生忠以酒相送,说:“伙计,咱这一代人是昆仑山的先人。你把婆姨接来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个儿子来,长大建设格尔木。你今年30岁了吧,如果连个儿都干不出来,算什么本事?我替你想好了,生下老大叫纳赤台,老二叫昆仑。来,为你的儿子干一杯!”
高原上来一个女人就这样难!这还是在格尔木,后来被人称为“小上海”的地方。
“青藏高原是女人不能去的地方!”
这话在高原上流传了几十年。1990年夏天,当我重返青藏线站在昆仑山口的这个海拔3124米的地方时,我又真真切切听到一位在昆仑山里工作了几十年的仓库领导这样说。
但是,随之他又摇了摇头。
是的,他不能自圆其说,我也不能自圆其说。当初,有人把青藏高原称为“魔域”和“生物禁区”的时候,那是包括男性在内的,任何人都难以在这里长期生活。后来呢,男性们踏进了这块“禁区”,不但住下了,而且在改造着它。没有禁住男人,现在又要禁女人。禁得住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就在这位仓库领导的脚下,昔日埋葬过女人的尸骨,现在仍然回响着征战青藏的女性们的笑声。
女人柔嫩的肩膀与男人一起扛着昆仑山,一起掂着雪水河。从某个意义上讲,她们奋战高原的价值大于男性。她们可以反过来自豪地说:女人到了不准男人去的地方!
在青藏高原上的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颗新鲜的太阳,一道美丽的曲线,都流溢着高原人的力度、强度,还有美的诱惑。
人们认识青藏线人是从女人开始的。昨天、今天概莫例外……
这是我和与我同行的几位男士们绝对没有料到的事。不客气地说,这位小姐把我们的心搓得好苦。当然,苦也是一种韵味。
总之,男子汉输了。
她居然悠悠哉哉没灾没病地上了唐古拉山。是爬家门口的那座土堆吗?她仿佛没费什么大劲就飘上去了。5400米啊!
山高显神威,她好得意,抡胳膊甩腿的,那神气分明是向我们炫耀:“只有这里才是属于我的世界!”不可一世。
她高兴得要飞起来了,这会儿蹦蹦跳跳地蹿上了一座山包,像得胜的将军,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日光下长江源头那金箔似的涓涓溪流,然后,像朗诵诗一般大声宣布道:
“长——江——是——我——的——”
拖得久长久长的回声比她的原音还有气势,还自豪。
我们的脸好红!因为这阵子有两位男同志被高山病折磨得躺在山下沱沱河兵站正抽筋哩。其余的先生们虽然上了山,可一个个蔫头耷脑的,走路气短,坐下腿软,狼狈透了!
这位骄傲的小姐叫郑永菊,24岁,某仓库的一位职工,是我们这次“青藏线文学创作笔会”的小字辈,颇有名气的小诗人。郑小姐长得俊气、白净,再配上那适中的苗条个儿,使人很容易想到苏杭一带姑娘的秀美身姿。可是,她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大地上的乡间姑娘。就是这样一个表面看来难经风吹雨打的女子,竟然接纳了唐古拉山的野气,在这个风雪肆虐的鬼域大显身手,连男子汉都望尘莫及!
更使人难以料到的是一桌丰盛的酒菜也成为拉开我们和郑小姐之间档次的试金石。沱沱河兵站的同志够费心了,把长江源头所能搜集到的山珍海味都弄到了,还特地从沱沱河里新捞了几条活鱼,为我们做了一盆鲜嫩嫩的鱼汤。那扑鼻醇香把满屋子都染得沁心的香。可是,围桌而坐的我们儿个男子却食欲不佳,看着那鲜鱼汤就像在内地看到一碟腌萝卜一样。唯独郑小姐操起调羹喝得吱吱带响,使四座大惊。那情景好像八辈子鱼味没粘嘴唇一样。她一边喝还一边感慨:
“口福,口福!俺在河南啥时吃过这等鲜鱼!”其他人都成为她名副其实的“陪客”,只能干看、千听她的。小姐很聪明,立马就看出了座邻们的窘态,撂下调羹,端起高脚酒杯,斟得满满的,扬起嗓门说:
“来呀,先生们,不能吃鱼,咱们干杯!”
无人去端酒杯与她相碰,一少力气,二缺雅兴。
天啊,这个小郑她不是在调大家的口味,而是射来了一支“暗箭”:饭菜不能吃,白酒不敢喝,看你们男士还有什么威风可抖?
她要把男人们彻头彻尾地挤垮!
无风哪有浪?她是在报“一箭之仇”哩!
那天夜里,我们住在昆仑山下时,对她说:“郑小姐,唐古拉山是个倔强汉子,最不愿意接收女人的脚印,你呆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等着我返回,一起回西宁吧。”
她先是撇嘴,后是怒视,好一个骄傲的公主!
现在,我们败下了阵。活该。
郑小姐得胜回朝,却没有陶醉,她把我们几个半死不活的高山症患者扔在客房里,自己拿上采访本到藏民家里做客去了。
会生活的人,总是把生活调剂得多姿多彩。
第二天清晨,她创作的一首写在纸烟盒上的散文诗就出笼了——
昆仑山的冰雪情哥疯狂地拥抱我,唐古拉山的缺氧气流吞噬我,戈壁滩的沙石撕咬我……
谁说我是弱女子!
在昆仑山口我捧起一团六月雪,对准了照相机的镜头,那笑,多美,多甜;在风火山中那青石做的路碑上,我摆上10个戈壁小石子,组成的是一幅漂亮精美的图案;在唐古拉山上我右手挽着长江源头,左手牵着黄河源头,很洒脱地走了个慢四步。
谁说我是弱女子!
睡在源头宾馆,我伸手,抓一把圆月的银鳞;低头,溅一脸沱沱河的玉珠,氧气被褥裹着我进入梦海。在海边,我拾了好多贝壳。
谁说我是弱女子!
我饮下的是长江源头的水,它渗进了我的身心灵魂,长江属于我,我属于长江。长江多伟大,我也有多伟大!
……
这就是小郑的诗。
我读了几遍,仿佛捧着一杯好酒。不会喝酒的人,对再好的酒都是敬而远之。我从来酒不沾唇,可是对于郑小姐这“酒”却是爱恋不够。我想,有了这样的好酒,生命准会变得芳香,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都会变得芳香。小郑,你的芳香在唐古拉山的酒杯之中,男人的芳香在你的项链之中。
但是,我仍然对她有点琢磨不透。她在唐古拉山的表现太出众了,太使人感到意外了。要不是我亲眼见到,任何人的任何栩栩如生的描述都不能使我相信真有其事。
下山那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对她说,你能不能用最简洁的一句话告诉我,你靠的什么神灵能在让一些人腿肚发软的唐古拉山上表现得这样勇敢?
她似乎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我:“我既不想伟大,也不想风流,只是想告诉人们,我是一个可以在世界屋脊上站起来的女性。”
我似乎还没听大明白,又问:你能否说得具体点?
她抬头望了望唐古拉山峰巅那一片盖帽的白雪,不紧不慢地说:
“这次出发前,我读了不少有关写青藏高原的报道和文艺作品,总的感觉是,那些秀才们太小看自己也太小看别人了,他们把这块地方写得那么可怕,仿佛除了神鬼可以光临外,人都不敢涉足。我是不信这个邪的。从建国初期到现在,已经有两代人在这个所谓的‘生物禁区’生活、工作。当然,这些‘昆仑山人’付出的代价是昂贵的,有的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想,我应该到昆仑山去,到唐古拉山去,到喜马拉雅山去。这就是我的伞部想法,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我明白了:是一种“精神”在支撑着她。但这不是玩命,“精神”和“玩命”是两个不同的内涵,截然不同。有了这种“精神”,弱者可以成为强人,郑永菊可以变得比人们印象中的郑永菊高大。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在沱沱河兵站的那天夜里,郑小姐去了一趟卫生所,据说她是找医生索要治疗高山反应的药……
噢,高山反应也在折磨她?可是,我们这一帮粗心的男人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难道就因为她没有躺倒?只有躺倒才是高山反应吗?
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许多本该早就明白的道理。我开悟了!这个开悟使我想起了许多在高原痛苦拼搏的人。女性们似乎更是如此。
由于苦斗,人生才那么灿烂;由于苦斗,牺牲也变成人们的一种追求。
人站起来了,世界屋脊低了。
郑永菊,你恐怕没有想到吧,你上了一次唐古拉,对我这个“老高原”就有这么多的启迪。真得拜你为师了!
第一节缺氧的哲理
无水区有一条女人河
——题记
1.唐古拉镶刻着一个女人瘦小的脚印
我站在温泉兵站的旧址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凄凉咬着我的胸膛。
当年那个兵站呢?车场不见了,小路消失了,山坡上牧民的帐篷也飘走了。留下的几间房屋已烟断灶冷,屋前的场子上布满了石头、砖头,还有残留下的一摊摊锈得沉甸甸的灰烬……
高原正午的太阳烧在天上,用她那刺人的射线照着这空荡荡的遗址。我听到了阳光射在地上的吱吱声。卷着雪粒的风不时地从残垣断壁上吹过,呜呜地呼啸着,好像在低吟着一支遥远的歌。
这还是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小镇吗?在遥远而又模糊的地平线上还有那个热热闹闹给人安慰的温泉兵站吗?
60年代初期,这块山间平坝上排列着两行整整齐齐的像窑洞式的圆木房。清晨,上下唐古拉山的车辆、行人从这儿起程后,整个白天都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迹。只有到了傍晚,进出西藏的车辆、旅人又来此投宿时,这里才开始沉浸于每天第二次的热闹喧哗气氛之中。有人称它是雪山新村,有人叫它温泉小街。依我说,它就是个食宿小店——温泉兵站。
可是,现在呢,一切都荡平了,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变成追不回的昨天的月亮。只有温泉河在不知疲倦地吼着滔滔浪声,只有不甘寂寞的冷风在不厌其烦地叹息!
昔日一个热闹非凡的小镇的圮塌,无疑标志着青藏线向前迈进了一步。因为遗址不仅是历史的回音,还常常折射着明天的远景。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坠入了被风尘淹没了的昨天的画页中:那是一个女人艰难地踏在唐古拉山上的脚步声……
我们这些跑车的司机生活太单调了,一年最起码有十个月的时光是被轮胎碾碎在公路上的。枯燥、寂寞,不足三平米的驾驶室是我们最广阔的天地。何日到头,可以走出驾驶室在无垠的草原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记不得是一个漫着雪雾的早晨,还是一个吼着狂风的傍晚,我们踏进温泉兵站的食堂突然看见了她一她没有穿红挂绿,只是一身白净的工作服大褂,很得体,很惹眼,因而使她的身段显得格外周正、大方;人也长得并不十分出众,但绝对是属于那种精明、利索的女人,尤其是脸上那缕仿佛永远也抹不掉的笑容,使她具有一种别的女性无法相比的动人的美丽。
在这一瞬间,汽车兵们的眼睛一下子全亮了!他们一个个怔怔地站在地上,不错眼地盯着某一个地方……
她是青藏线上兵站里出现的第一个女性。在任何时候,第一的东西都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
雪山有了诱人的色彩。
她是个炊事员,也是招待员。那时候,兵站的同志都是做饭、接待兼而干之。每次,汽车兵一进食堂首先看到的总是她,她在忙着为就餐者擦洗桌凳,忙着给大家端饭送汤。她不必问寒道暖,光是那一缕微微的笑容就把就餐者浑身的疲惫,枯燥的心田熨得平展展的。她没有多少话语,她的话语全转移到那双勤快麻利的手上了。
我在这里不能不把温泉这个地方做个简单的介绍:海拔5000米,空气稀薄得即使你攥着空拳走路也气短得像抽风箱。水,在这儿不到60度就沸开;饭,在这儿也是做不熟就得出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许多人就是过不了世界屋脊这条“死亡线”而永远地倒在了这里。
她的出现,尤其是她热情周到的服务使这个存在着明显缺憾的地方变得诱惑人了。有个调皮的驾驶员说:我在青藏线跑了5年车,今天才觉得“温泉”这个地名是名副其实的。
完全是言过其实的玩笑话。
她已经在高原战士的心里激起不逝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