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在改造沙原的一场激战中,一天夜里突然起了罕见的暴风,无数的沙柱把宇宙填塞得满满的,正在值勤的战士小龙被无情的暴风卷走,失踪……
他被埋在哪堆丘下?
沙原在呜呜哭泣!
道班工人在沙梁上栽下了一棵小白杨。那是从青海湖畔移来的,那是一座小山峰,那是战士小龙站在沙原上。
死者和怀念死者本属同一性格:压不死的小草。
死者和生者共同支撑着世界屋脊上低垂着浓云的天。
西部浑黄的板土上,正孕育着绿色的波涛……
青藏高原如此博大、冷峻、深奥,铜碗里的一点青稞酒,沙梁上的一棵白杨树,会显得多么无足轻重?
但是,这青稞酒是同志滚沸的热血,它能冲涤世间的尘垢灰渣;这小白杨具有向上的精神,它能够联络蓝天和大地。
他们死了,昆仑山离不开他们,战士们仍然和他们走在一起,西部高原的铁灰色的崖畔上永世地镂刻着他们的名字。
雪水河是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
负载的汽车一队又一队,在崎岖的唐古拉山道上嘎吱着年轻的山魂。
昆仑哨兵荷枪实弹站在世界屋脊的山巅上……
他受尽肝病的折磨后平静地死去
他很清醒,知道自己这一生的路快走到终点了。从早晨开始,他脑子突然变得轻松、明晰,眼前的事、过去的事都一目了然地浮现出来。他好像在看电影,全是别人的事。
据说,人到了生命的临终点,都是这么清醒——回光反照。
他坦然极了,只是这肝区的疼劲没有减。
医生轻步走到床前,对他说,总后领导很关心你的病,特地从北京派来专家给你治疗,他们很快就会到的。
医生说此话意在安慰他,使绝望中的他得以宽心。医生大概一时的疏忽没想到这种安慰会带来另一种后果。
他听了,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无力地但是诚恳地摇了摇头。然后,他闭上眼睛,上下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似乎要把医生的话咬碎咽到肚里去。哪里好像吹起了呜咽的牛角号?
怪事!
好一会儿,他又对医生点了点头,笑了。这分明表示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
他叫邢景山,某汽车团政委。三天前他离开了青藏线,来到西安,住进这座全军有名的医院——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病例上的复查结果是:亚急性肝坏死已到晚期。
给他检查病的那位教授,检完后,摘下眼镜,沉思良久,把陪同病人的同志叫到屋外,说:“要是从发现他有这病时就进四医大,还是有希望治愈的。现在跑了几千里路,耽误了!”
医生很惋惜。
“发病那天?谁知道是哪一天呢!上个月他还带着车队在线上跑哩!”陪同他的同志说,语气里满是艾怨。
……
这是1989年的2月5日,农历除夕。
邢景山睡不着,肝区好疼!
在这个时候他本来想的事情很多,可是,肝疼使他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人活着为什么这样费劲?
他睁大眼睛,目光久久地盯着屋顶的某个地方,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病痛。他的眼眶很深很大,好像可以放个鸽子蛋。怕人!
好久好久,他才把目光从屋顶收回去,翻了个身,脸朝墙睡去。
北京派的专家没有来。秦川正落大雪,飞机盘旋了三次也无法降落。
不行,肝区还是疼得要命。索性,他硬撑着坐起来。疼劲似乎减轻了点。
他说话很是吃力:
“今年,团里的工作又上了一层楼。本来,我该在春节团拜会上向全体同志好好拜个年,可是上帝剥夺了我的这个机会,只有负债了!”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不得不停了下来,继续用牙齿咬着肝疼——这办法还真管用,咬,疼就变得麻木了。
医生和陪同的人扶他躺倒。他有点不悦,但并没有挣扎,躺倒后,牙齿咬得咯嘣响……
除夕夜,他在受罪,心儿回到了昆仑山,也许,部队的团拜会已经开始了吧!还是在那个他熟悉的礼堂里举行……
邢景山所说的“团里的工作又上了一层楼”,确实如此。
我们不能不说到汽车部队死人的事。
往事……
大概从青藏公路一通车就开始,车辆事故一直困扰着兵站部领导和汽车团的首脑们。兵站部系统每年死于车轮下的生命有多少?幽默的青藏线人编了几句调皮的顺口溜:
五十年代一个连,六十年代一个排,七十年代一个班。
死这么多人,太惨了!
在一次会议上,老部长王满洲冷不丁地掷出了一块“金牌”:你们哪个团能保证3年不死人,我为你们报请集体三等功!
在座的汽车团的“团座”们听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膛。3年不死人?开玩笑!一年不流血的汽车团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只见邢景山和团长张奎景在耳语什么。
少许,他便站起来,说:“部长,说话算数?到时候这三等功我们让你请定了。”
语惊四座。人们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吃了豹子胆的老邢。
王部长站起,一拍桌子:“好,青藏线有希望了!”
邢景山和张团长开完会回到团里后就一头扎进了连队,对团里上高原20多年来的近千起事故逐一地进行分析、总结。他把几代司机的智慧归纳成了几个字:度天时,识地利,求人和。
被大家誉为秀才的邢景山不负这顶桂冠。他总结经验写材料总有自己的独招。
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他解释着这九个字:“度天时,就是把握全天候安全行车规律;识地利,就是把握各种路段上的行车规律;求人和,就是把握驾驶员的思想规律。”
找到了规律,并沿着规律攀山,还能摘不到冰山雪莲?
1986年底,邢景山的团实现了连续3年无责任亡人事故。这在青藏线上是空前的奇迹。许多老战友对邢景山刮目相看了,他们拉起他的手,紧紧一握:
“老兄,真有你的!”
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再说了。
兵站部领导说话算数。邢景山和张奎景立了三等功,他们的团队由军委总部记了集体三等功。王部长宣布了记功命令后,问邢景山:“老邢,你还有什么考虑吗?”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激将法。
没料,邢景山早有迎战的对策,他跟音就回答:
“部长,我和团长还有其他常委都研究过了,我们团力争做到5年不发生亡人事故。我这次来部里开会前,全团上下这个口号已经叫得山响。”
“好呀,你老邢对我们部里还保密呢!浩浩荡荡的大军都出动了,你才露出那么一点信息儿。”他说着给了老邢一拳,“可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行动吗?纸里包不住火,情报早就送到我案头了。我支持你,5年不发生人亡事故!”
1988年,邢景山率领他的团队终于迈上了这个在许多人看来只能在海市蜃楼里出现的台阶。
他攀上了顶点,也病倒了!
走到了天涯,他才想到应该有个陪着的旅人。
……
肝区很疼,越来越疼。
这个除夕,为什么这样难熬?
邢景山盼它,又怕它……
他昏昏迷迷地进入了梦乡,肝疼似乎也中止了。他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一切都是那么遥远。
大年初一的早上,即2月5日,他早早地就醒了,像往常在高原上过春节一样醒得那么早。外面鞭炮声不时地扑进病房。
他脸上浮出了多日来不曾见到的笑容,依然像健康人一样从床上坐起来,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着什么,手、以至整个胳膊都颤颤悠悠的,旁边的人忙去帮他去摸口袋,谁也弄不清他要什么。
他说:“笔……钢……笔。”
他终于掏出了钢笔。
他继续吃力地说着:“纸,纸!”
肝又疼了,他用拿笔的手去按那腹部。
一张白纸在床边展开,他趴下身子,艰难地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几行文字:
三处以上领导,我在病床上为你们拜年!并请你们一定代我向全团官兵致以节日的问候!我的病近日不见好转,我很着急,想见同志们。我临走时说很快回来,现在看来不能兑现。退伍、接兵、选改志愿兵几项工作都要开始了,加之有的常委要转业,任务都搁在了你们肩上。1988年的工作总结我写不成了,对不起,拜托了。今后的工作仍要稳扎稳打,每年都要有新招招。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念同志们呀……
他肯定还有话写下去。但是,他无力再坚持写下去了。轻轻的一支笔在他手中变得像一座山一样重。肝疼,疼……
他歪倒在床边,笔尖戳在纸上,吐出的墨水一大滩……
他永远地倒下去了,享年44岁,奋战昆仑山18年。
目睹邢政委咽气的同志说,他在远去的时刻,由于肝疼的无情折磨,非常痛苦,呼叫、乱抓、痛哭……但是,当他咽下那最后一口气时,脸上立即浮出了安静的笑意。
笑什么呢?
他去世的噩耗传到高原后,昆仑山像落了一场泪雨,全团沉浸在一片哭声里。
正在进行的兵站部党委会中断了,这些常年在高原风雪里转战从不在任何困难面前皱一下眉头的老兵们也哭成了泪人儿。
当然,最伤心的莫过于邢景山的妻子胡启梅了,她摸着丈夫冰冷的遗体说: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走了!青藏线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塌陷,可我们这个家谁来支撑?”
……
昆仑山在颤栗?
高原的雄风沿着山脉的走向在悲壮地行进。
他知道认定的目标是和死亡连在一起么?
人生道路上的转折点往往是那么几步路导致而成:迈过这几步路,前面便是悬崖绝路,绕过它迂回而行,铺满鲜花的坦途在迎接你;或者相反。
就这么简单!人生。
汽车某团团长王志远走了以后,人们似乎对这一点信奉得更忠诚了。当初为什么不阻拦他一下呢?他不听也不行,就是不答应他,违背他意愿也不答应。反正不能由着他。这样,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结局了。景泰蓝花瓶不都是摔碎的。
首先是他的妻子,丈夫死了,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她太后悔了,都怪自己的心软手软,那趟任务说什么也不该让他出去。
王志远10年前就得了肝炎,他不在乎,该干啥还干啥。
后来,肝硬化,他仍然不放在心上。他的哲学是:有了病整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小病也能酿成大病。相反,昂首挺胸过日子,根本不把病放在眼里,大病也拖不垮你,甚至还可能把病魔征服。他说:病这玩艺儿娇惯不得,它总是欺软怕硬。它怕的咱偏给它。
也怪,他这肝炎10多年了,没事。
有个战友和他开玩笑:“老王,你快走到头了,想开点,买点好吃的享受享受。”
他以玩笑对玩笑:“着什么急,我准备拽上你一起走,要不,到了阴间,我没个棋友怪寂寞的。”
战友原本想:既然老王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开个玩笑也许会使他从苦闷中走出来。没想到这老兄想得比他还开!
真没治。
1984年冬天,也就是他病故前的两三个月,他从线上执勤回来,脸色蜡黄,面容消瘦得有点怕人。妻子见状,心里一阵酸楚,一面给他煮鸡蛋挂面一面问:
“咋瘦成这个样了?”
他划根火柴点着烟,狠吸一口,又吐出来。再吸一口,咽下去,说:
“就是身上觉着乏得很。别的没事。”
“饭量呢?”
“还成,像你做的这面条消灭两大碗没问题。”说着他用左手做个碗状,右手的两根指头一捞,抿到了嘴里。
妻子苦笑了一下,加速着做饭的进程。他一定饿坏了。其实,妻子上当了,他什么时候有过一顿吃两碗面条的历史?头天晚上在纳赤台兵站上还肝疼得粒米未进呢!
这次执勤回来,王志远在驻地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又要随另一个车队出发。这一个星期里,他有一项工作始终没有中断:打针、吃药。
明天就要踏上征途了,夜里进了家门,他才把出发的事告诉妻子。他说得很轻松,妻子听了却抹起了伤心的眼泪。
“亏你还说得出口,这青藏线是你的家吗?你可以不要老婆不要孩子就是离不开它。看把你一天忙乎的,刚从山上下来,到家把被窝还没暖热又要走了。”妻子好像从来还没有这样说过丈夫,她的泪水挂满了脸,悲凄凄的说得好伤惨,“不是我说你,你瞧你的身体,都病成猴儿相了,还这样不知道疼爱自己。每天夜里你躺在床上肝痛得直呻唤,翻过来倒过去地不能入睡。你不为老婆孩子想想怎么也不为自己的身体想一想呢?”
明明是问话,但是不等丈夫回答,她又说起来了:
“前日个卫生队李大夫告诉我,你的病不能再耽误了。要我说,这趟任务你不能出发了,该治病就治病,该休息就休息,团里的工作有大家撑着,天塌不下来!”
他静静地听着,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不辩解的。今晚呢?他本来也不打算辩解,只是他见从来都少有话语的妻突然间说了这么多话,那是真的动感情了,特别是听到妻说的“团里的工作有大家撑着,天塌不下来”这句话时,他便改变了原先不想与妻较真的想法,也很激动地说了下面一番话:
“你说的都对!很对!可是,你毕竟是站在妻子的位置上对丈夫说话的。你还应该知道,我是一团之长,你作为团长的夫人,要对全团同志讲几句话才对。眼下团里其他几位领导有的到上面去开会,有的家里有点天灾人祸的意外事情难以出发,而现在是冬季行车,发生车辆事故的旺季,我不出发是实实在在的不放心嘛!”
他还要说下去,可是肝区疼,他捂起了肚子。
妻子赶忙擦去伤心泪,强以笑颜扶他在床头坐好,给他擦着因为刚才说话激动脸上渗出的汗珠。他拉起妻子的手,笑了。苦笑。
妻子的心多会儿都是软的,别看她的嘴有时那么硬。
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就爬出热乎乎的散发着妻子发油气息的被窝,走了。后来,妻子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脚上的那双棉毛皮鞋(高原人俗称大头鞋),他穿上后,在屋里走了走,跺跺,说:“怪了,这鞋怎么小了,穿着怪夹脚的?”妻子并没在意,还有意无意地开了句为了使他开心的玩笑话:“你长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