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把他的第一桩恋爱玩票似的给玩掉了,可是他的心情却很平静。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也不奇怪。
河汊对岸的一双翘翘的白腿,让他魂牵梦萦了多年,让他饱尝了烦乱之苦。后来被他打掉了,无白腿可萦系了,他的身心变得安妥了。
他不能处在情迷之中。
他觉得他该做点正事了。
什么是正事呢?他也不清楚。
隐伏在河汊的芦苇中时,他觉得对岸的期待就是正事;与钱粒儿来往的时候,他以为“揍出一个儿子”就是正事。到了后来,在欲情的深处,他甚至认为搞几双日本人的袜子也是桩正事。
他的正事做完了,翻过头去,却都给予了果决的否定,他觉得,以前的所谓正经事,都是他娘的荒唐事。
他生活在一种怪圉中。
他觉得命运从来就捉弄他。为了给情人弄几双袜子,却把老爹的肉胳膊给搭进去了,没法言说,“哑巴挨禽说不出”。
我难道生来就是个荒唐人?
他不敢相信。所以,他要努力地做些正经事。
他琢磨着他爹在杂货铺里对他说过的话。
“你们当兵的是干什么吃的?就是老百姓受了委屈,站出来给撑腰的。”他觉得他爹说的话是很有水平的。
这话,我们支营长能够讲得出么?
他对支营长说:
“营长,县城里的老百姓过得很不舒心,小日本杀人不算,还奸了不少妇女,抢了不少百姓店里的货。”
“怎么个抢法?”支营长问。
“几个日本人背着三八大盖进了一家店铺,看到值钱的东西,呲着大牙就乐了:你的良民的干活,你的货皇军的用了。老百姓哪儿敢得罪呀,用就用吧。”乔盛说。
乔盛说的是有根据的。日本人到了乔大胖子的杂货铺,笑着搬走了六百块瓦,说皇军女眷的宿舍漏了,要修理地干活。
支营长说:“那能叫抢么?那叫拿。你砸人家的商号,拿人家的袜子,那才叫抢。”见乔盛俩眼王八似的瞪着他,支营长一挥手,“我是跟你说笑话,老百姓的确被欺压得苦。”
“那我们就应该给他们撑撑腰。”乔盛说。
“给他们撑腰,谁给咱们撑腰?”支营长是指司令部不战的态度。
“咱们手中的枪。”乔盛说。
“咱们手中的枪,在日本人那里,还不如烧火棍儿。”
营长说的话都这么泄气儿,乔盛更感到泄气,“那咱就什么正事都干不了了?”
“咱们不是还守着一块地盘儿呢么?守着这块地盘就是正事,就是坚持抗日。”支营长鼓励乔盛。
乔盛不以为然,“日本鬼子你不打,他就走了?得打。你瞧人家八路军京西纵队,天天出击,处处开花;同样是军人,怎么表现就不一样。”
“乔盛,你可是党国的正规军,你不能替共产党说话。京西纵队打的是游击,打一处就跑,日本人抓不住他们的尾巴已我们据守的是营地,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失利,让人家连窝端。”
见营长生气了,乔盛就不敢刺激他了,但他还是有话要说,就换了一种说法:
“营长,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军队也是老百姓养活的;老百姓需要的时候,也应该给他们做点什么,不然,咱们对得起天地良心么?”
支营长不知说什么好。
乔盛又说:“再说,营里的大多数弟兄,都希望打日本人,您再按兵不动,您营长的威信……”
听到这儿,支营长一摆手,“不要说了,咱们是得干点什么。”
乔盛这后边的话发生了效力。支营长也怕他的营长失去了威信;一旦失去了威信,没有人心相抱,日后他还怎么当他的保安团长兼县长。
“您甭急,让我好好想想,想一个万全之策。”支营长说。
第二天,支营长笑着对乔盛说:“万全之策有了。”
“您倒是快。”
“咱不是保定司令部,研究研究,三年两载没个下文。”支营长得意地说。
支营长的万全之策是:在部队里挑选抗战坚决的士兵组成“敢死队”。这些抗战坚决的士兵包括:有民族气节抗战觉悟的、县城受害者在部队里的子弟,还有像乔盛这样的觉得不干点事对不住天地良心的。“敢死队”分期分批地以游击的形式对县城里的鬼子进行袭击。打游击就要穿上京西纵队的衣服,这符合八路的作战习惯。这样,既可以为老百姓做点正事,给老百姓一点鼓舞和期望,对得起军人的天地良心,又不暴露本营的抗日真相,避免灭顶之灾。在“敢死队”打游击的同时,全营官兵要提高警惕,做好充分的准备,随时准备迎敌。这就叫正规部队的“秘密”行动。
乔盛听了,大为感叹:还是当官儿的手腕高,别有心计。当兵的就是当兵的,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与当官的比肩。
乔盛坚决要求参加“敢死队”。
支营长批了。他认为,你乔盛既然有抗日的热情,就应该有抗日的行动。
第一支“敢死队”二十人。在外打游击不到二十天,消灭县城的鬼子伪军不到十人;返回营里只有两人:“敢死队”队长和乔盛。
第二支“敢死队”还是二十人。第一支“敢死队”的队长仍任队长,乔盛依旧参加。打游击的闲暇,他经受了一种难言的折磨,就是他的性欲。钱粒儿虽然没有给他生出个儿子来,却诱发了他的性欲望;有时想想钱粒儿那肥黄肥黄的大腿和她肉虫子一般蠕动的身体,他会激情难奈,他的裤裆里常出现湿润的痕迹,传出一股生豆粉味儿,他后悔捂死了钱粒儿,钱粒儿虽然偷人,也只是一个有缺点的中国姑娘,还能比日本鬼子更可恨?他感到,人的认识是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的,当他认识到了,却已经不可挽救了;所以遇到事情,应该跳出圈外,做一下“冷处理”,说不定已走到绝路的事情,会有新的转机。受到性折磨的乔盛,把他的激情转化了:既然你不让我用下边的枪,那么我就好好地用上边的枪。在杀敌方面就有了非凡的表现。
那天,他们伏击鬼子的一个小队。枪打起来了,双方都玩儿了命。敌人拼命地朝他们的阵地冲,火力猛得他们抬不起头。乔盛先打倒了一个鬼子,觉得这无济于事,要想杀杀他们的气焰,就得打死他们的队长。他放过别的鬼子,专瞄准鬼子的小队长。鬼子的小队长也很英勇,上蹿下跳颇是活跃,再加上他是经过正规训练而且是有作战经验的兵,乔盛打出的几十枪没伤着他一根汗毛。
乔盛跟他较上了劲儿:今天,我非得撂倒你不可!
乔盛把他放近了打。
关键时候,他的枪卡壳了。他左推右撞还是退不出壳来,他急坏了,流鼻涕的毛病又犯了,鼻涕长长地遮住了他的视线。他觉得窝囊极了:死了算了,活着也丢人现眼!他下了必死的决心。他的心情反倒平静了。
他把枪栓卸下来,不慌不忙地清理枪膛。
鬼子离他们很近了,几个士兵中弹倒下,敌人的火力有些压不住了。队长说:“撤。”
其他人都撤出去了,乔盛还在专心地修理他的枪。队长大声喊他,他像没有听见。人们以为他疯了。
枪终于修好了,鬼子也快到跟前了。乔盛甩掉了他的那两条大鼻涕,笑吟吟地把枪伸出去,一枪就把那个英勇的日本小队长打倒了。他又不慌不忙地打第二枪,把冲在最前边的一个英勇的士兵打倒了。别人都撤了,他倒有了活动余地。他可以自由地换位置,躲过敌人的火力;他总是能准确地把冲在最前边的日本人打倒。这个阵势;让日本人有些不明白,打得就有点犹豫。跑出老远的“敢死队”队长看出了日本人的犹豫,对队员说:“咱们杀回去。”
这一系回来,把鬼子弄晕了,就转身往后跑。
乔盛乐了,一枪一枪地收拾他们,弹无虚发。
他们取得了一个巨大胜利:一小队鬼子只跑回去两三个鬼子,其余都给消灭了。待日本人的大队人马赶到,他们早已转移得无影无踪了。
由于已有了不少打游击的实际经验,再加上士兵们的英勇,这支“敢死队”坚持的时间最长,长达两月,回去的时候还有十二个人,伤亡不大。
接着,支营长又派出了第三支“敢死队”。
这支“敢死队”的运气不好,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全军覆没。
这次乔盛没有去,他正留在营里,以现身说法对士兵进行抗战宣传。如果乔盛参加了这第三支“敢死队”,就没有他以后的故事了。
事后,乔盛也回过头来琢磨了琢磨自己,这一琢磨,他乐了,对支营长说:
“营长,我这个名字取得好,乔盛乔盛,巧胜巧胜,我每次得手就是‘巧胜’。”
支营长说:“没错。看来,人的名字不能瞎起,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命。”
(在那个年代的一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他不可能懂得哲学,他是即兴瞎侃。一个西哲说过:性格即命运;支营长说:名字即命运。不知道哪个更有道理。)
也许有些道理。
他半夜三更回营偶破日本人夜袭;
他到保定偶遇林娜小姐得到令他心乱神迷的白袜子;
他第一次恋爱就遇婊子并被他顺理成章地除掉了,让他免受名誉之损;他借别人名义打死吴会长却不招惹身外是非。等等,等等。
那第三支“敢死队”虽然运气不好遭到全军覆没,却在全营士兵的心灵上引起震撼。
前两支“敢死队”的行动,刺痛了日本人,促使日本人加强了防范,并主动搜寻这股力量,以十二分的仇恨要剿杀之。那么,这第三支“敢死队”的活动就很难以开展,覆没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但是,正因为这种覆没,才表现出了气节。
他们死得都很英勇。
一个被打断了双臂的士兵,自己把自己的胸膛投向了敌人的刺刀。
一个双腿被打断了而被俘的士兵面对敌人放过来的狼狗,狠狠地咬住狗的脖子,与狗同归于尽。
最后牺牲的是“敢死队”的队长。
这个队长,二十岁出头,面白,文静,沉默寡言。在营里,他已当了一个连的副连长,他叫梅森。
梅森被日本人捆在县衙门前的一棵古柏之上。
这棵古柏有两百年的历史,皴裂粗壮的树干须四个人合抱。捆在其上的梅森就显得异常瘦小。
日本人把他打得皮开肉绽。要他供出他的领导和游击队的本部。他矢口不言,面色沉静。
日本人割掉了他胸脯上的肉。
血肉模糊的他仍是面色沉静,且青苍坚韧,让围观的百姓心动。他说:“京西纵队的抗日志士无处不在,你们杀不绝。”
日本人说,只要你说“皇军必胜”,就可以放了你。
他笑着说:“你们不会胜。”
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在场的人都可以听见。
敌人挖掉了他的生殖器。
他从昏迷中醒来,沉静地说:
“我才二十一岁,没有亲近过女人,我那东西还是童子之身,童子之身会变成精,它会变成一只精魂之剑,刺向侵略者的胸膛。”
日本人咧了咧嘴,把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只是低低地“噢”了一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他面部没有痛苦,像进入了梦境。
梦里,他那只精魂之剑正在淬火。
多年之后,尘埃落定,人们从共产党京西地下组织的秘密名册中,看到了他的名字。
梅森的事传到营里,士兵们嬉笑的面庞都庄肃起来。他们看到了真正的“敢死队”,看到了“敢死队”视死如归的精神。
士兵们说:“我们不想这样窝囊下去了,我们要打仗。”
支营长说:“‘敢死队’不是也在打么?想打仗就参加‘敢死队’。”
士兵们说:“我们不喜欢那样的打法,我们要面对面地打。”
支营长唏嘘不已。
“都想打,我给你们请示。”
给保忘拍了电报。
保定迅速回电:大的战事在即,请稍安勿躁。
听说要有大仗打了,士兵们便沉下心去准备着。
过了数月,仍不见动静,士兵们就又心潮起伏了。
乔盛说:“营长,你可真是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就不能带领全营单独搞他一下子?”
支营长说:“乔盛,你他娘的扯蛋!我早跟你说过,我在前头搞日本人,自己人就会在后面搞我。”
搞什么?搞他保安团长和县长的宝座。
禽!这兵当的。
支营长手下肥白懒惰的士兵们,也都感到不自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终于等到了司令部的电令,要“突袭铁军”严阵以待,参加大行动。
士兵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他们只是默默地擦着手中的枪。
奇怪地,大行动还没有动作,县城里的日本人开始撤了。两天之内全撤到了保定。
县城成了一座空城。
保定司令部急电:
“命你部迅速进入县城,做好接管事宜,以防落人京西纵队手中:你部要加强防范,对一切扰乱秩序者,严惩不贷。”
支营长果断地说:“传我的命令,全营进城。”
进城的第二天,日本人宣布投降了。
支营长的士兵,内心极为复杂,他们用擦好了的枪,不断朝着天空射击。
据老百姓说,那枪声响了一宿。
看守经年的县城,几经风雨,几经沧桑,终于让他们“打”下来了。
支营长如愿以偿,当上了本县的保安团长和县长。
乔盛到了乔记杂货铺,乔大胖子冷冷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咱们胜了,爹。”
乔大胖子还是没有表情,他铲着店面的门楣。门楣上多少年前贴的那副拥军对联,还残留着几个字。他说:
“盛子,去弄两挂鞭放放,给你娘和肖营长送个信。”
乔盛刚要进屋取挂鞭,乔大胖子又说:
“不,弄三挂,还有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