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耀眼,红烛高烧,玉屏闪光,锦帐生春。皇家富贵果不寻常,满室珠光宝气晃得燕燕凤目微眯。两旁环列着鲜衣美服如花似玉的宫女,使燕燕恍如置身瑶池仙境。伴随着一阵欢声笑语,景宗皇帝耶律贤在宫娥内监簇拥下翩翩步人。他今日特意着了汉服,头戴翼善冠,身穿赭黄袍,九环带横腰,下身白练裙襦,足蹬六合靴。既威仪凝重,又风流潇洒,完全不是燕燕想象中病恹恹的样子,使燕燕的愁怀立刻松解了几分。她轻飘飘站起,款款向前,颤巍巍下跪,娇滴滴吐莺声燕语:“妾妃接驾,吾皇万岁!”
景宗急趋一步以手相搀:“爱妃请起,不必拘礼。”
帝、妃落座,景宗挥手让宫娥、内监退下,隔案仔细端详燕燕,不由得啧啧称赞:“爱妃媚而不妖,丽而不艳,真如仙子临凡,比画像更胜十分!”
“画像?”燕燕问,“谁的画像?”
“就是爱妃之像呀。”景宗向壁上一指。
燕燕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画像悬挂于壁,心想,此画被萧海只强行索去,如何到了这里?便问:“万岁如何得到妾妃拙笔?”
“此乃护卫太保海里献来。”景宗是夸赞的口吻,“若非他献画,我怎知爰妃如此绝色。当年毛延寿画丑了王嫱,使汉王痛失佳偶。海里若不献画,不也埋没了爱妃国色,明日我要重赏海里。”燕燕这才解开心中之谜,原来是萧海只伙同海里从中闹鬼,几乎害得萧、韩两家家破人亡。这样的奸臣贼子,不只害家,而且祸国,绝不能再让他们为非作歹。燕燕刚要说明情况,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不能引起皇上猜忌。燕燕并非寻常女子,颇为工于心计。
洞房花烛,月圆花好,合欢床上,鸳鸯帐里,一夜颠鸾倒凤,燕燕软款温柔,喜得景宗心花怒放,意乱情迷。燕尔新婚,两情如胶似漆,景宗觉得普天下女人合在一起,也不抵一个燕燕,不只吟诗作画,抚琴对棋,能歌善舞,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十分得体,几天来景宗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并已一再许诺,要立燕燕为后。果然数日之后,景宗在早朝时颁下圣旨,晓谕天下,册封燕燕为皇后,并加封萧思温为魏王。
这一日萧思温进宫,燕燕在偏殿召见,这是燕燕入宫之后父女第一次见面。燕燕屏退闲人急告:“父亲,萧海只必须及早剪除。”
“这却为何?”
燕燕将萧海只同海里合谋,要陷害萧、韩两家而献美人图之事告知,之后决然说:“萧海只得不到我便怀恨在心,再想想他向唐古德通风报信,实为奸佞小人。海里与他狼狈为奸,这二人不除,必为后患。再不能心软,应立刻动手!”
萧思温深以为然,当即起身:“娘娘放心,我马上回府先除掉萧海只。”
他父女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番机密谈话,全数被海里暗中听去。眼见萧思温出宫,海里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也不能见死不救呀!但又如何救人呢?海里团团转,一时无主意。正在心焦,看见传旨太监出出进进,不觉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海里急匆匆走向宫门,叫住一个传旨内监:“公公留步。”内监止住回问:“大人何事?”
“娘娘命你去召魏王即刻来见。”
内监生疑:“魏王刚从宫中离去。”
“娘娘又有急事。”海里板起面孔,“休再多问,快去传懿旨。”内监不敢有误,匆匆去了。海里露出得意的奸笑,随后也向魏王府奔去。
且说萧思温回到府中,立刻布置好家丁打手,随即派人去传萧海只。想起从小把他养大,几与亲生无异,而就要将他处死,心中也觉惨然。传话人去不多时转回言道,萧海只正在后园习武,更衣后即至。其实,萧海只是在赌钱而买通下人为他隐瞒。
萧思温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来,正欲派人去催,家人报内监到府,赶紧迎人。获悉娘娘召见,且有急事,萧思温随内监就走。刚出房门,萧海只来到:“父亲大人,唤儿何事?”
萧思温心说,且让你多活一时:“你在房中等侯,我有好事找你。”
萧海只在客厅中慢慢饮茶,心中琢磨不透有什么好事。近来,他对燕燕正位中宫愈加怀忌,决心施以报复,他打算去找海里合计办法。正在出神,海里匆匆来到。
萧海只欣喜难禁:“老弟,我正要找你,来得正好。”
“我来是有大事。”
“让我先说完,”萧海只将海里按坐在椅子里,“我已想好报复燕燕的办法,你寻找燕燕不在皇上身边的机会,向皇上告密,说燕燕进宫前曾与韩德让私通……”
海里不耐烦地打断他:“晚了,你眼看就要大祸临头!”
“什么!”萧海只一惊,继而一笑,“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了!”海里将听来的情况告知。
萧海只这下慌了:“这该怎么办?”
“跑呗,总不能等死。”
“你呢?假传懿旨很快就露馅儿。”
“为了救你,也只有同舟共济了。”海里说,“好在你我父母都不在上京,说走就走。”
萧海只头前引路:“从后院门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门,萧海只又站住了。海里急了:“你倒是走哇,萧思温老儿说不定就要转回。”
“这样走,我难出胸中恶气。”
“你想怎样?”
“刺杀老儿!”萧海只说时咬牙切齿。
“谈何容易?弄不好反倒把命搭进去。还是逃命要紧。”
“眼下正有天赐良机。”萧海只说,“天色已黑,我们在榆树巷埋伏,萧思温回府必经此路。那四名随行家丁,全是笨蛋,凭你我武艺,结果老儿岂不易如反掌?”
海里仍不放心:“万一出差,反为不美。”
萧海只坚持:“保证手到功成。”
海里只好跟随萧海只来到榆树巷。此刻天刚定更,夜空无月,僻静的小巷黑暗如漆,只有几点疏星闪着微弱的光。两人手握刀剑,伏身在暗影里。等了大约一刻钟,仍不见人影。海里沉不住气了,“我看还是走吧,一旦萧思温在全城戒严,我们就逃不脱了。”
“别说话,有人来了!”萧海只不肯撤走。
果然,伴着脚步声传来了说话声:“大人,海里为何假传懿旨?”
“寻他不见,说不定去给萧海只通风报信了。”这是萧思温的声音。
家丁又说:“那我们快些赶回去,别叫萧海只逃脱。”
“放心,他和海里都休想保住性命。”
萧海只、海里对看一眼,一跃而起,剑起刀落,两个家丁便已做鬼。萧思温明白过来,高呼:“有刺客!”另两名家丁边拔刀迎住:“来人哪!有歹徒行刺。”
家丁哪是萧海只他们对手,只三五下便又双双被刺死。这时萧思温已趁机乘马跑出老远,口中还在呼救:“快来人!抓刺客!”
这时,被降职为上京都统的唐古德,带兵夜巡路过附近,闻声纵马飞驰过来:“何人呼救?”
正在狂追的萧海只一见与巡夜军相遇,不敢再追,但他将手中剑照准萧思温抛掷出去,恰恰插人萧思温后心窝,这位当朝国丈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唐古德来到近前,一看被刺的是萧思温,差一点欢呼起来。他暗中感谢刺客为己报仇出气,便有意放纵,假装手忙脚乱抢救已经身死的萧思温。
偏巧,南院大王耶律斜珍闻声赶到,见状发问:“为何不追擒刺客?”
唐古德辩解:“下官想,还是救国丈要紧。”
耶律斜珍见两名刺客就要跑远,不慌不忙摘弓搭箭。头箭射出,钉在萧海只腿部,他一歪栽倒。海里急快来扶,二箭又飞到,他大腿也被射个正着,“扑通”跪地。斜珍吩咐随行军校:“绑来见我。”
萧海只、海里尚在挣扎逃跑,军校赶上去,将二人倒剪双臂绑好,像拽死狗一样拖到斜珍马前。
斜珍命令:“扯去蒙面。”
当两人露出面孔时,唐古德吃了一惊:“你们!?”
斜珍却是大怒:“想不到是你刺杀国丈!”
唐古德问斜珍:“大王,这便如何处置?”
“今日天晚,明天早朝启奏。”斜珍说,“两名刺客带回府连夜审讯。”
唐古德知道这非同小事,萧思温一死出现权力真空,众亲王都对景宗之立不满,他意欲去通报信息,煽动众亲王乘机起事。于是说道:“大王所论极佳,下官就不奉陪了。”
斜珍微微一笑:“唐大人,你我俱为目击者,且双官审讯,不怕罪犯日后翻供,还是跟我辛苦一趟吧。”
唐古德无可奈何,只好跟到南院大王府,斜珍不辞辛苦,立即升座审问。怎奈二贼自知必死,凭你如何发问,他们始终是咬定牙根紧闭双唇。斜珍只得作罢,次日一早押二贼上朝,当殿将情况奏明。
景宗获悉国丈被刺,岂能等闲视之。传旨带二贼上殿,他要亲自审问。可是二贼故技重演,装聋作哑就是不吭声。各种刑法用遍,二贼也是死熬硬挺,弄得景宗也朿手无策。他遍视北南大臣:“众卿有何高见,可撬开二贼之口?”
一亲王奏道:“反正二犯招不招俱是死罪,何苦费此周折,推出去砍头了事。”
唐古德附和:“也只有如此。”
“不可,”一定要问出幕后之人以绝后患。韩德让感到,这谋杀也针对着自己,并且怀疑是唐古德和众亲王指使。
唐古德取手一推:“韩大人,二犯死不开口,又如之奈何?”韩德让冷笑一声,转而启奏:“万岁,臣有办法让二犯招供。”景宗大喜:“快些奏来。”
“万岁,二犯如若不招,就将其父母并九族一并处死,如招出后台主谋,亲属可免连坐。”
“好!”景宗大喜,“准卿所奏。”
这一招果然厉害,萧海只和海里的战略彻底崩溃,他们不能不顾及九族的生死。二人叹口气,一起叩头:“罪臣愿招,只求莫株连族属。”
“讲,行刺国丈受何人指使?”景宗催问。
萧海只供道:“是我二人为报私仇,并无他人参与。”
景宗当然不信:“再不实说,朕先派兵杀尽尔等亲族!”
萧海只仍如前供,景宗就是不信,海里想,既如此,何不胡乱咬上个有宿怨之人?他眼角一扫,瞄到一位大臣,立刻下了狠心:“万岁,罪臣愿招出后台主谋。”
“讲。”
“实不相瞒,刺杀国丈乃秦王高勋高大人指使。”
这句话,使整个朝廷都大为震惊。高勋简直惊呆,景宗实难相信:“你在胡说?”
海里既已说出口,就下决心咬定,他想,这样咬上一个大人物,既可多活几天,又能使九族免难,便装出认真的样子,“罪臣深知这关系到别人身家性命,岂敢胡咬罪上加罪,秦王主谋千真万确呀!”
萧海只与海里心有灵犀一点通:“万岁,臣不该隐瞒,海里所说不差,秦王许我二人,刺杀国丈后各赏生金千两,还答应以后官职高升。”
这二人说得真而且真,不由得群臣和景宗半信半疑。景宗皱起眉头唤了一声:“高勋!”
高勋赶紧跪倒:“万岁明鉴,臣实在冤枉!”
萧海只、海里双双说:“高王爷,我二人本不愿供出王爷,怎奈事关九族性命,不得不实说呀!”
这使得景宗又信几分:“高勋,你有何话说?”
“万岁,想臣不顾生死,与魏王一起拥立陛下即位,我二人情同手足,绝无谋杀之理。”
景宗听了甚以为是:“二犯,可曾听见?”
萧海只更能诡辩:“万岁,初时高王爷与魏王确实为莫逆之交,后来魏王官职越来越显赫,特别是女儿进宫为后,魏王又做国丈,权势更盛。高王爷便心生不满,他对我说,只有除掉魏王,才能扫清他的晋升之路。”
这番话令人感到合情人理,景宗点点头又问高勋:“你还有何话说?”
高勋难以辩驳,只是以头叩地,连呼冤枉:“苍天!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哪!”
唐古德和众亲王早都对高勋拥立景宗怀恨,此刻不忘落井下石,纷纷提出建议:
“万岁,应将高勋人狱,交夷高毕院审理。”
“刺杀国丈,罪大无比,应予处死!”
“全家抄斩,籍没九族,以为后来者戒。”
景宗想起高勋拥立的殊功,沉吟不决,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狠狠心肠说:“高勋,非是朕无情义,怎奈国法如山,念你拥立之功,当殿赐死,保你个全尸。”
高勋如雷轰顶:“万岁,臣死不足惜,可叹污我一世清白之名!”
“万岁决断失当。”关键时刻,韩德让挺身而出。
景宗现出不悦:“何以见得?”
“秦王素怀忠义,绝无谋杀之事,万岁不该轻信奸人一面之词。”
“可高勋辩解无力,而二犯证据又合情入理。”
“臣有办法戳穿二犯不实之词。”
“卿且一试。”
韩德让发给萧海只、海里纸笔,叫两人分跪在殿之两角,然后说:“你二人声称是高王爷面授谋刺办法,就请分别在纸上写出时间、地点并细节,若两相吻合,便可定高王爷之罪,否则就是诬陷。”
这一下可真难住了二犯,事先没有商定,谎言如何能编得一致?待韩德让收上来交与景宗过目,二犯果然写得驴唇不对马嘴。景宗怒拍龙案:“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二犯哑然无语。
景宗怒斥:“快招出实情,以免九族被诛。”
海里叩头说:“小人该死,只因曾当众被高王爷责打,才怀恨在心,借机陷害。”
“又为何刺杀国丈?”
“昏君!我让你弄个明白,”萧海只抢过话来,他明白难逃一死,就什么也不顾了,“我不但刺杀萧思温,还想刺杀韩德让和萧燕燕,他们通奸作弊,把你蒙在鼓里。”
“逆贼大胆,竟敢当面镑君。”
“你别再自以为尊贵了,告诉你,皇后萧燕燕早已和韩德让私通,你是不折不扣的活乌龟!”
“啊!”这话怎能不令景宗震惊,何况又是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他立刻浑身颤抖,因惊吓落下的风疾又犯了。
全殿上一片混乱,众大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内监、宫女面对犯病的皇帝,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萧海只则是得意地不住狂笑……“肃静!”承天皇后燕燕突然从后殿步出,面对杂乱喧嚣的场面断喝一声。音调不高,但却透着无上的威严。人们立刻不语了,注意力全都投向了她。燕燕皇后环视全殿,不怒自威,全殿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有一个亲王自恃还长景宗一辈,冷笑着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国家大事还轮不到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