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将隐衷作直接的、现实的表达,而是通过片面的逻辑,作假定的、非实用的、不科学的表达
在通常情况下幽默与直截了当地表述隐衷无缘,直抒胸臆是抒情的效果,而不是幽默的效果。通常幽默都以间接暗示,诱使对方顿悟为上。
如有隐衷,拐弯抹角比一吐无余聪明。也许你觉得对什么不可改变的事情不满意,或者童年的经济困窘给你留下不愉快的记忆,如果你直接把它表述出来,这并不能显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如果你能用曲折暗示的方法,说明你对那痛苦的经历似乎采取无所谓的态度,那就不同了。例如:
“我没有感到挨饿的可怕,不过老是为母亲把吃饭的时间无限后延而感到惶惑。”
在人际交往中如果对你的朋友有什么非当场不说的批评,也自然是暗示为上,最好是以荒诞不经的方式启示他领悟。
清朝石天成编的《笑得好》中有一个很有参考价值的故事《锯酒杯》:
一人赴宴,主人斟酒,每次只斟斗杯。此人忽问主人:“尊府若有锯子,请借我用。”主人问何用,此人指着酒杯说:“此杯上半截既然盛不得酒,要他何用?锯去岂不更好!”
此建议耸人听闻,很明显不可实现,彼此不难心照不宣,这比之完全由你告知其心理阻抗要小,人际摩擦亦小。此法用来表达愿望,可避免可能引起的尴尬。清朝出版的《新刊笑林广记》中有一个故事《一味足矣》,在表达某种不便明言的愿望时同样有参考价值:
一塾师开馆,东家因其初到,具一鹅款待。酒过三巡,塾师对东家说“今后打扰的日子还长,饮食务须从俭,否则我心中不安,”遂即指着盘中之鹅说:“天天只要一只鹅就够了,其余的就免了。”
好像是在客气,劝东家不要过分款待,实际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有时,要表达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并无难言之处,但仍然曲折暗示为有趣。
同书还有一个故事说是一家人家请客,所有的人都有了筷子,就是疏忽了一个人,忘了给他筷子。如果这个人说一声,问题也就解决了,但是这样没有什么趣味,不能创造一种热闹的气氛。这位客人先以一种耸动视听的方法引起各方注意,然后以一种荒谬性的效果显示于众人之前。
在大家举筷进食时,他突然站起来向主人要清水一碗。主人问他要何用,答日:“洗净了手指头好拈菜吃。”
由于这是不可能的,主人自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引起了主人、客人和他自己的欢乐。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曲白隐衷容易产生幽默效果。
但是这并不是说,只有曲白隐衷才能产生幽默,直白隐衷就不可能产生幽默。事实上,正是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曲白隐衷,因而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心理期待程式,一旦有人直白隐衷反而造成期待的失落。这就是大人与小孩子对话,大人经常要笑出声来的缘故。因为小孩子并不了解什么话不用讲,什么不能讲出口。著名的心理学家容格说通常人在社会交往中都有一种人格面具把自己的真正心思严密地保护起来。所以人们口中说的与心里想的往往不大一样。心口之间的错位给人以回味的余地,造成一种言外之意,意外之言的趣味。小孩子往往心口如一,也有一种趣味,原因是他在不该直白的时候直白,他不知在特定的人际关系中直白带来的尴尬,特别是给有关的人乃至自己带来的不利或损害。正是在这种自己招来的不利和损害的背景下,孩子的直言就显得奇异了。
除了小孩子以外头脑简单的人,往往有心口如一,不知厉害的特点。
举凡此等为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表现。
直白隐衷到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程度,就有一种幽默的效果,在全世界的各种民间故事和童话中都有一种笨人得福的类型,这些笨人的特点常常就是以天真的直白隐衷引起读者的微笑的。《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例如十九回猪八戒不无勉强地同意和唐僧、孙悟空一起去取经,临行向他的老丈人告别时说:
“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取经不成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个女婿过活。”行者喝道:“夯货,胡说!”八戒道:“哥啊,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把通常情况下千方百计隐藏起来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对于说话者是天真,作者把这种煞风景的话放在堂皇的告别的背景之上,使之显然不相称,则是成功地运用了幽默技巧。
直白的隐衷须得是带着荒谬色彩的,如果不荒谬,或荒谬性不足,就得设法使荒谬性强化。
清朝出版的《笑林广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秀才怕考,一闻学台(考官)下马,警惶失色,前往迎接。见了轿夫责备他说:“轿夫奴才,轿夫奴才,你为什么把学台抬了出来,把我吓得魂飞天外。那一世我作轿夫你作秀才,我也给你把学台抬,看你魂儿在不在?”
这自然有些好笑,但并不太有味道,原因是它太直了。直白隐衷,自然要直,但绝对地直来直去也无味。因为人的隐衷通常是不可能一下子讲出来的,一定得有个条件,有个特殊的背景把它引出来,才能很自然地流露出来。这个故事的条件背景都还不够特殊。
明朝的《广笑府》上有一个同样题材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秀才将要去考试,日夜忧心忡忡,他的妻说:“看你作文那么难,好像我生孩子一般。”秀才说:“还是你生孩子容易。”妻说:“怎见得?”秀才说:“你是有在肚子里的,我是没在肚子里的。”
这个故事显然谐趣得多。
原因是第一,秀才和妻子在讲私房话,直白隐衷有充分的条件,秀才的情绪流露得很自然。第二,写文章之难更胜于生孩子,由于雅俗不谐本身就有点儿怪异。第三,引出一个是肚中有,一个肚中无,好像很符合推理逻辑,但有孩子和无文章的反差,更突出了不伦不类之感。
这类隐衷都有善良人的质朴特点,其幽默大体都相当温和,属于软性幽默之列。但这类直白隐衷的幽默,有时也涉及反面人物的凶残和贪暴。这一类的直白,自然也须一定条件才能引导出来,但是,并不需要像现实主义小说那样的环境逼迫,往往只要逻辑上的一点儿的相通就成。
冯梦龙的《笑府》和清石成金的《笑得好》三集中均有一个《夫人属牛》的故事:
一个官员做寿,老百姓听说他属鼠,就凑钱铸了一个黄金的老鼠送他。官员大喜说道:“你们是否知道我夫人的生肖,千万别忘了我夫人是属牛的,礼要厚重实惠些,但牛肚子里切不可铸成空的。”
这种直白隐衷有很强的假定色彩,在现实生活中,人不可能这么坦率,但幽默故事不同于小说,它常通过假定和虚拟表达一种情趣,不拘泥于现实,而且超越现实。它的生命不在细节的真实和现实,而在逻辑上一点相通。在这里金鼠与金牛的类比成立了,谐趣就产生了,至于这位官员在这种场合有没有可能讲这样的话,则并不是讲者与听者要细细考究的。
在《笑得好》中还有一个讽刺贪官的故事:
有张贾二姓,合网得一尾大鱼,分鱼不均,争打到官。官判云:“二人姓张姓贾,因为争鱼厮打,两人各去安生,留下鱼儿与我老爷做鲊。”两人大悔,商议同卖一只棺材,争打到官,看他如何判决。官判云:“二人姓张姓贾,为卖棺材厮打,棺盖与你们收去,留下棺材筐底送我老爷喂马。”
事实上,判决书是不可能公然这样写的,但幽默的逻辑并非科学的逻辑,它并不考究是否全面,只要片面相粘即可。它的逻辑也非实用的、要付诸实行的,它只要在情趣上引起共鸣就成。
直白隐衷的幽默的特点并不在隐衷的直接的现实的表达,而是隐衷通过一种片面的逻辑作假定的非实用的不科学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