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来青台烧纸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使我很担心。我坐起来,试着下到地上,但不行,那只崴着的脚痛得厉害。慢慢大起来的河风吹着棚子的一角,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湿的被子里去。这个时候整个空旷的河道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个棚子里,我望着那个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网,扳网的桅杆被流水冲得来回摆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种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走得很累,可它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那块暗红色的石头被绑在空中,仿佛一只被拨光了羽毛的鸟,现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声或许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许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凄伤起来,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来青台上坟的同路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阴雨的天气里一同来到青台?那些埋在坟里的人和他们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怎么会在同一天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或许已经把我给忘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乘车到青台的人,我不能这样待下去,我要到他们中间去。我忍着强烈的疼痛下到地上,河道里的风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绳子上的衣服,衣服还湿漉漉的,显然是不能穿的。我环视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脱下来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来,披在身上。
我穿着雨衣试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老者从那个女人走失的方向走过来。那个黑衣老者戴着一顶斗笠,一种在南方才有的那种斗笠。可我们知道,这里离南方非常遥远,在我们居住的乡村和城市里很少有人戴这种斗笠。我立在秋日潮湿的空气里,一直望着那位头戴斗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个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着他脚下的泥泞小路,他偶尔也停下来朝前方看一下,但他那目光非常短暂,最后他在我的面前停住了。当时我注意到那顶斗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在它身上捣出一个洞似的。那个老人在风中取下他头上的斗笠,于是我看到了一个面红耳赤身体非常健康的老人,老人灰白的头发如同道士一样盘结在头上,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你出汗了。
经他的提醒我才感觉到我的额头上浸满了汗珠,你们知道那是由于疼痛而产生出来的。
你的腿伤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回到棚子里去。
我真地感觉到了腿的疼痛,我希望老人过来帮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他说,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艰难地走回棚子的过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风中看我行走的姿式,当我在棚子里的小兜床上坐下来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你的腿脱臼了。
脱臼了?
是的。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竹凳上坐下来,随手把斗笠放在身后。把腿伸出来。他对我这样说着,却不看我一眼,那双有神的眼睛只注视着我的那只伸到他膝盖上的腿。他用他那双如同树皮一样的老手慢慢地滑过我的腿,我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凉意。
他说,你就是靠这双腿走来的吗?
不,我是坐车来的。
坐车?你是今天来青台的?
是的。可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你来青台干什么?你不是来青台上坟的?
我不知道,我来到这里才看到青台原来是一片坟地,我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头看我一眼,很平静地说,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一天这里所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是吧?我来到青台以后才知道这个刻在墓碑上的日子,这个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那你更应该知道那一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事。
那一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人在这一天一块儿走进了坟墓。
他们是怎样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里正在修建一条在这一带非常有名的水渠,决策者决定把这条河里的水通过这条水渠送到远方的田野里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后,许多在渠首大伙上吃过饭的人都感到肚子有剧烈的疼痛,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送往医院就已经死亡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城里的干部和工程上的技术人员。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因为食物中毒?
当时有好几种说法,但最后判定是那个伙夫。
伙夫?他为什么下毒?
因为在修建渠首的那片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坟,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坟,他一直怀恨在心。
那伙夫呢?
枪毙了!
枪毙了?
是的,在开宣判大会那天,这里真是人山人海。
你当时也在这里?
在这儿。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跟着我外公来到了这里,当时我外公是这里的党委书记。他最初领着这里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们南方的风车引进到这里,后来他又领着他们修建那条水渠,但是这两项水利工程结果都是半途而废。你看这里的水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的声音,我的生活习惯,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南方是个什么样子了。
你也从南方来?
是的。黑衣老者从他的身边拿起那只斗笠说,你看看这只斗笠,它已经跟着我许多年了。黑衣老者说完把那只斗笠递给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只斗笠所吸引。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阵疼痛,还没有等我弄清怎么回事,黑衣老者已经站起来了,他拍拍双手,接过我手中的斗笠对我说,好了,你的腿已经好了。黑衣老者又说,你下来试试。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来,果然不疼了。我望一眼黑衣老者,他已经戴上了斗笠,我已经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觉到他那眼睛的力量。他说,怎么样?
不疼了。
这就好。
我说,你是医生?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转回身,顺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说,你上去吧,不然你赶不上回城的车。
我没有按他的话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着他一团黑风似地顺着来路而去,最后他拐过一个河湾不见了。
后来你见过他吗?晓霞说。
没有。
他是医生吗?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医生,我指的是在那一带,他住在青台附近的一座道观里,但他经常不在家,而是出去云游。
像神仙一样。
是有点像。由于我当时急着要到岸上去赶那辆车,就没有去细想这些。实际当时我的思想里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树林里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湿的火纸的残骸。我沿着那条黄沙小路来到公路上,那里早已没有了车的影子,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了。这个时候,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个女人的雨衣,就是车没有走,我总不能就这样把别人的雨衣穿走吧?我得给她送回去,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雨衣给她送回去,人不能这样不讲道义你说是不是?在我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个盲人。那个盲人的年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的脸上长着一把又脏又乱的长胡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块倒地的石碑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他翻了一下他灰白浑浊的眼睛说,是你吗?
他的问话使我吃惊,我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说,是你,一定是你,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年了。
他怎么会认识你?
我和晓霞同时坐起来,我说,我当时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伸出颤抖的手拉住我,和我一块走向大堤,朝渠首走去,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那个时候那个庞大的渠首已经走进了我的思想。
就是那个许多人中毒的地方?
是的,下面我给你们讲讲渠首。
渠首
应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为庞大的渠首,尽管我的幼年也生活在乡村,生活在一条河边,可是我没有见到过这么有气势的渠首,但我指的是在二十年前这条水渠刚刚建成的时候。在那个阴雨的初秋里,当我拉着那位盲眼老人走进渠首时,它呈现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派残破的景象。现在我来给你讲一讲这个渠首的基本格局。
当然,首先我有一点要对你说,我不知道这个渠首的方位,渠首在河的南岸还是在河的北岸我说不清楚,按我们国家的地形来说是西高东低,一般的河流都应该是东西走向,所以我在这里对你说河南或者河北是有我的道理的,但说不定也会有特殊的情况,比如河转了弯什么的,现在这些我不讲,你来看看这个渠首。渠首的主要建筑是安装输水设施的楼房,它的高度相当于五层楼那么高,但实际上它只有二层,它的底层全部是用钢筋和混凝土建成的,在面向河道的一方也就是它的外形呈下宽上窄的形状,整个建筑面上又被六个半圆形的脊背所分割,它的脚一直伸到河底的深潭里。从那六个半圆形的脊背里伸出来六根粗大的钢管,这就是用来输水的管道。在我看到这些管道的时候它们已经变成了铁红色,表面已经开始腐烂。在主建筑的里侧,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这个蓄水池要承受六个大输水管道同时从河里输上来的水,而后再通过水渠输送到远方去。现在蓄水池已经干涸,它深深的池底被长年的尘土所覆盖,有许多杂草的种子在这里扎根生长,几乎改变了蓄水池原来的面貌。在渠首的右侧,有十几间高大的厂房,这些当年渠首的附属建筑都已经残破,房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在渠首的所有建筑的墙壁上和堆放的杂物上都长满了青苔,即使在这个秋日里它们也显示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院子里的许多高大的杨树却呈现出一种死亡的景象,那些杨树的叶子几乎已经都被虫子吃光了。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当我扶着那个盲眼老人走进渠首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时,就听到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传过来,我当时错认为天又下雨了,我抬起头,可是我没有感受到飘落的秋雨。老人说,不是雨,那是虫屎。
虫屎?
是虫屎,是虫屎落地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是这样,我都是坐在这些大杨树下等你回来。说话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树下,那些黑色的虫屎从天而降,发出经久不息的沙沙声,在老人坐过的小凳子的周围,那些黑色的虫屎已经堆积有半尺厚。
现在你可回来了,老人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从你爹死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在这儿等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爹?
是呀,你说话的声音多么像你爹。老人停下来,松开我的手,来抚摸我的脸。在我和他从墓地走回渠首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死死地握着,已经握出了湿漉漉的汗来了。我始终想摆脱那只手,每当我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他就会说,别动,我不会放开你。现在那只湿漉漉的手又走到我的脸上,他说,多么像,这鼻梁、这嘴唇、这脸盘,太像了。
像谁?
你爹,太像你爹了。来,孩子,跟我到屋里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说。
我跟着盲眼老人来到渠首左侧的一排较低的房子前,而后走进最外侧的一间屋子里,他说,当年我就和你爹住在这间屋子里,真快呀,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爹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一晃你就长这么大了。
我爹咋死的?你知道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那位盲眼老人一准把我当成他长年思念的人了,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有来充当他意念中的那个人了。我说,我爹是咋死的?
中毒。
不是有人说他没有中毒吗?
谁说的,就他自己中毒了,要不是他,那天在这个大伙上吃饭的人全都会死去。我说,你说那次就死了他自己?
是的,那天我和他做好饭,他说他有点饿,就先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去了厕所,等我回来他已经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要不是他,我也得死,所有的人都得死,是他救了我,救了大伙。
那树林里埋那么多的人是咋死的?
淹死的。
淹死的?
是淹死的,整整一大客车人,全都是那天晚上准备回城去的领导和工程技术人员,我记得很清楚。可是那个汽车司机不想回去,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他的妻子就要生产了,他的情绪很不好,而那些等着回家过星期的人早已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都坐在车里气鼓鼓地看着那位司机慢腾腾地从远处的大堤上走过来。那个时候正是傍晚,西边的紫色霞光把那辆汽车和那个司机都弄成了灰红色,这一点我也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个渠首刚刚建成了一小部分,许多建筑材料堆积在河岸的开阔地上,我和许多民工就坐在那些杂乱无章的材料上望着那个司机披一身紫色的霞光走近那辆汽车。车里的人等不及就探出头来朝他喊叫,你快点不中吗?那个人不说还好些,一说那个司机反而停下来不走了,又有两个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朝司机喊叫。于是司机就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双方都不相让,最后还是一个领导出面制止了这场争吵,因为领导当时找不到第二个司机,最后还是决定让这个司机把这一车人送回城里去。那天傍晚也就是你爹中毒死去的那天我和许多民工都看到了那个司机气鼓鼓地走上了汽车,他恶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们看到那辆汽车在一片紫色的光亮中启动,没有走出五百米,那辆汽车就飞快地顺着一个缓坡开到河底去,接着一头扎进深水里不见了。
那一车人都死了?
都死了,那还会有活的?他们全都被水闷死了,后来就被埋进了那片树林里。
那个司机呢?
司机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