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1
一个酷寒的凌晨,我起早去学校。我裹了裹军大衣对妻子说,我走了。妻子睡意朦胧的眼睛望着我,叙说着世间最纯真的恋恋不舍的温情。起初我没有看懂那双眼睛,我如果看懂了留下来,就不会亲眼目睹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时的温情寡断将使我懊悔终身。值得庆幸的是,那会儿我只感觉到了她手的温暖,我拉了拉被角给她盖好,又说,我走了。
说完之后我才看到妻子的脸上有一种凄伤的表情,为了安慰她,我就弯腰吻了她一下,妻子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妻子因暂时的离别而产生的伤感深深地感动了我。后来回想起来,这与《影子》里的故事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但我却固执地认为,我这天早晨的经历与下面的故事有着某种关系。
夜色凝重,星星在天上疲劳地打着哈欠,眼看就要倒到床上去。我走出胡同,来到我家院子外边的水坑边。坑里的水结了冻,从岸上看下去一片灰白。我看到有两个身影沿着另一条小路走下水坑,由于天黑,我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从他们说话的声音上断定,那是两个起早的学生。他们和我一样,要在这寒冷的早晨穿过这个大水坑,到学校里去。他们的草鞋踢打着冰冻的泥路发出噗噗嗒嗒的声音,走下坑底,他们边走边用草鞋踢下路边冰冻的泥块,扔到冰面上,灰白的冰面就发出“啾啾啾”的声响,那声音像一个小姑娘在对着寂静的凌晨发笑。冰面发出的啾啾声使我兴奋,我也用大头鞋踢下一块冰冻的泥泞,在我弯腰拾那泥块的时候,看到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我顿时浑身发冷,脱口问道,谁?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个人不肯理我,我又问一声,谁?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倒是那两个学生听到了我的问话,其中一个学生回答说,孙老师吗?是我,方向,还有马克林。
我说,噢,你们过来。
有两个学生我的胆子就大了。我走过去用脚踢了那个人说,谁?躺这干啥?
那人仍不肯理我,我就弯下腰来去看他的脸,我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然后看到他的身上有一些呕吐物,这让我恶心。我伸手当了当他的鼻孔,我浑身的毛发就倒竖起来,他已经死了。
这一天是新年元月5日。
2
他睁着双眼烦躁地望着屋顶,时间在平静的黑暗里寂寞地死亡。他做了很大的努力都不能赶走那烦躁,那烦躁肆无忌惮地挤压着他的心。欲望在他的血液里像虫子一样爬,他终于下决心把腿往里靠了靠,女人的屁股热烈而鲜和。他等待着她的反映,但她躺在那里没有动,他就试着把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腰,接着,他整个前身就靠在了她宽大的后背上。
凤。他胆怵地叫一声。他的声音很弱,立刻被黑暗吞噬了。他急促地喘嘘着,小心翼翼地把手往上移,移到那对丰满的乳房之间不动了,就像一对小兔子卧在她的怀抱里。鲜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开放,一只蜈蚣自由地在蓝天里飞翔,吹着响亮的竹哨。他用手指轻轻地搓动她的乳头,想唤起她的激情。他把手插进她的裆里,企图掰开她的腿,可那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他失望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离开她的身体,平躺在床上。他睁着忧伤的眼睛躺着,忍受着欲望的折磨。他愤恨地坐起来,披上衣服,他希望她能翻过身来,搂住他的腰。单调的呼吸声从她的鼻孔里出出进进,和着四壁昏死的世界,别的她没有一点动静。他气鼓鼓地穿衣服,有意把床板弄得咯吱咯吱响。他立在床前,望着那个呼吸均匀的冷血动物,久久地立在那里等待着。她翻一下身,又不动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颗钉子嵌进他的脑仁里,他感到了头痛,他就那样可怜地站着,不停地换了一下站得麻木的脚。
一只晕鸡在屋外树枝上毫无理由地叫一声。那鸡鸣好似一声招唤,他终于下决心离开床前,走到门边拉开门。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均匀的呼吸声消失了。他知道她醒着,他站在门前,想得到她的一声呼唤,哪怕是一声,他就会感激得热泪盈眶。可是只有污浊的空气从他的身后涌出来,他伤心地站了一会儿,就带上门,走到院子里……
老谭突然停住了,睁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望着我,他已经有六天六夜没有睡觉了,他一直这样不停地絮絮叨叨。起初,我连一句也听不懂,我昏昏沉沉地守护着他,有一会儿我突然听懂了他说的话。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那个人很痛苦,他十分地痛苦……老谭说完,那可怕的眼睛就闭上了。
灰白的天空里满是赤裸裸的树枝,世界像一个头发纷乱的老人坐在他的眼睛里沉思,他像一个夜游神在冷冻的土路上走着,思考着他的去向。脚下的泥路在沉睡之中静静地恢复着体力,街道两边面目不清的房子疲劳地看着他。寒风在树枝间孤独地歌唱。在悲伤的挽歌里,他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毫无目的地行走着。他终于在一所房子面前停住了,他来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搜寻着里面的动静。屋里窗下的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像一只老鼠在不停地磨着牙齿。他抬手轻轻地敲了敲窗子。床板的咯吱声消失了。他又敲了敲,压着嗓子叫一声,荣。他听到里面有起床的声音,就忙走到门口。他听到里面的门插响了一下,他闪身挤进门去。
插好。荣边说边哆嗦着钻进被窝里去,他插上门,立在门后竖起耳朵听着和他一门相隔的冷漠世界。他听到有一只狗从街道里跑过来,来到门外立住了,他的心提到喉咙眼里,挂在那儿晃荡。门外的狗抬起一只后腿,对着门客气地尿了一泡,又嗒嗒嗒地跑走了。那狗尿泛着幽暗的光亮散着腥臊的气味顺着门缝流进来,一直流到他的脚前。
咋啦?
他听到荣在床上叫一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他说,他去了吗?
荣说,去了。
他脱去衣服,一钻进被窝里去就被她抱住了。他一抱住她就把一切都忘记。她床上的功夫很深,至少能给他玩出五个花样来。她像一个高级厨师,能把他炒得又香又甜,毫不客气地吃着他。他们快活地玩了一阵,他就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黑暗里,品味着生活。他突然说,你还记得那条蜈蚣吗?
荣说,记得,在天上吹着响哨子。
他很感动,就用力拥抱她,用舌头舔着她的鼻梁。他的舌头使她感到痒痒,就把脸移开。他停下来,看着床前的窗子,在黑暗里,那窗子似乎很明亮,他突然看到一个混沌的头影像一幅剪纸清晰地贴在窗子上。他心里一惊推了她一下,压着声音说,你看。荣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果然也看到了贴在窗子上的影子。他一边哆嗦一边急忙穿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他有胆怯地来到门边,悄悄地拉开门,他把头探出门外,还没有看清窗外是否有人,他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就朝前栽下去,咕咚一声一头撞在门外的冻地上。他不知道是那泡结了冻的狗尿带给了他这样一个深重的灾难,只感到自己的皮肉磁滋地叫着,他感到有血流出来。可奇怪的是,那会儿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麻木。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有一枚月亮挂在东边的树梢上,灰红的月光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伸出的手,抚摸着他惊恐的面容。窗子前什么也没有。那影子哪儿去了?他紧张地思索着。他回到屋里,一脸血迹地站在床前望着那扇窗子,窗子上干净净的,影子消失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没有了。
荣也紧张地望着窗子。月光穿透窗上的玻璃,照在他灰沉沉血迹斑斑的脸上,荣吓了一跳,荣叫道,你的脸……荣的声音颤抖着,她匆匆地穿上衣服下了床,看到他的额头上的伤口仍然在流血,就摸索找来了一瓶云南白药。
他躺在床上,荣把云南白药撤在他的伤口上,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大蒜气味。荣又找来敷料一圈圈地往他额头上缠,他感到那敷料在他的头上越来越紧,像有一个东西箍着他的头,额头上的肌肉一蹦一蹦地跳。他侧身望着窗子,月光更加明亮,那里仍然没有影子。他想,那影子哪里去了?他不知道那影子已经从他的伤口钻到他的血脉里去了,他不知道那影子已经从他的伤口里钻到他的骨髓里去了,他不知道那影子已经从伤口里钻到他的脑浆里去了。
荣用热毛巾小心地给擦着他脸上的血,她擦得很仔细。然后她拉着他的手,一起望着被月光照亮的窗子。窗子像一只眼睛盯着他们。
3
老谭对我讲上面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炉子的两边烤火。蓝莹莹的火苗像一位少女对我们叙说着友情,我们木然地和她拉着手。外边正在下雪。正是这场雪,使老谭突然清醒过来,他胡言乱语的讲述嘎然而止,他身上的来苏水气味在火光里渐渐地淡下去。
老谭说,我在哪?
我没有理他。我现在十分讨厌他。六天来,我被这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折磨得死去活来。两天前已经让人捎信给学校,如果再不来人换我,那我就吃上一瓶安定,或者去卧轨自杀。我烦躁不安,感到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老谭的突然清醒给我带来了安静,我从天空中落向漆黑的峡谷,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我被这蓦然降临的寂静激动得浑身发抖,我耳鸣了好一阵子,才感到了这寂静的真实。
老谭清醒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与墙壁的直角上布满了蜘蛛网,他的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落到了明亮的窗子上。雪把窗子映得很明亮。老谭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