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家哪会儿,忍受的是像断乳初期时那难熬的痛楚,心里溢满了说不出的惶恐。觉得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再优越的生活条件,都不如生已养已的故乡。
岁月静静地流淌,在世事的沧桑变幻中,那股如断乳般的乡愁,便在心里渐渐地淡了。为了工作,为了爱情,为了孩子,我早已把异地作故乡了。然而,每每提到“老家”两个字,内心就像被钝器击中,总会隐隐地、不动声色的疼。因为,那里有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都是我永远的牵挂。
有人说,这已经是一个容不得乡愁的年代了,所谓离愁别绪,早已不属于这个快节奏的经济时代。可我的心,却始终被一缕淡淡的乡愁紧系,被亲人们在遥远的家乡时紧时松地牵着。使我稍有空闲就想往家跑。十多年来,每回家一次,乡愁也便更深一层。
老家,离我工作的地方不算远也不算近,坐公共汽车得走六个多小时。一般是早晨出发,天快黑时才到家,因而每次看到的都是黄昏中炊烟袅袅的故乡。烟雾蒙蒙的小村里飘出的是记忆中的温馨和久违了的亲切。尽管她年复一年没有任何变化,甚或透着几许苍凉与陈旧,我却依然深爱她。
这次是突接小妹电话,说父亲病了,近些日子每天只喝一碗稀粥,睡在床上唉声叹气。再也不用担心他外出搓麻三更半夜不进家;再也不用气他喝得醉熏熏的东倒西歪了;再也看不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他爽爽朗朗的笑声。全家人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中,谁劝他去看病,他都不肯。他说:自己的身体自个儿心里清楚,许是这些日子喝酒无度,先前的脂肪肝已转化为看不好的孬病了,怕是已到了晚期,他决不愿将死时再把家底给折腾进去,还得连累孩子们。他让妹给我电话,让我快回家,他要把什么事都交待清楚,也就没啥心事了。听到这个情况,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一向刚强乐观的老爸这是怎么了?
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顾不得太多,找了个车就往家赶。一路颠簸终于接近那个小村时,已是深夜。小村里没有路灯,淹没在漆黑夜色中的农舍里也没有了桔黄色的灯光。在我一句句快到了的鼓励下,朋友忍着在沆沆洼洼土路上被筛来筛去的难受,丝毫不敢马虎地把着方向盘,惊讶道:这地方怎么如此落后啊!连个路灯也舍不得按。十几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夜里回家,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又如此陌生,我睁大眼睛瞅着家的位置,结果,还是在车子开出村时才恍然明白,家,早已在身后。好在村西头的大水坑还在,少时曾在这个水坑里嘻戏玩耍,摸鱼抠虾。看到这个坑,家的位置便在心中渐渐清晰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原路返回吧!自然也受到了朋友的一顿悉落:李姐啊!你多久没回家了,竟然连自己的家也找不到了。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灼痛,羞死了,真是无颜见家乡父老哇!只有在心底轻念:原谅我吧!我的乡村,我的爹妈。事实上无论如何,我是每年都回家一趟的,可,为什么就会找不着家了呢?我的地理方位感本来就差,小村也用夜里漆黑的凝重拒绝着我这个不孝的游子。找不到家是多么丢人与不耻的事情,我心里一阵难过,泪就下来了。
家,就住在胡同里没错。让车子在一个胡同口停下,我下了车。胡同口有邻家盖房子时,堆积着的沙土、石灰、砖瓦等,胡同口一侧多了一根陌生的电线杆子,胡同内更是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清,对于这一切熟悉中的陌生,我更迷糊了,到底是不是我的家?当我和朋友说着:这地方像,但又和我上一次来时不太一样。这时,耳边有个年轻的声音:这不是俺大姑吗?听着说话的声音就像你呢!年轻人是我近门的一个侄子,和我同龄。我每次来去匆匆,都没有见到过他,这次他的突然出现,依然让我迟钝了几秒钟。当我惊喜地像抓救命草一样握住他的手时,他笑了:怎么会找不到家了呢?我在邻居家玩儿,忽然听到车响,一听是你的声音,就出来迎你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不知是为自己的迷糊而羞愧或是为他依然记得我的声音而感动。
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带走了太多的记忆。岁月苍老了许多人的容颜,斑驳了许多的陈年往事,却没有改变家乡人的质朴善良。
当告别朋友,侄子帮我提着包,一步步往家走时,内心涌上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心想,如果这个侄子偶然出现在我所在的城市街头,我会不会一眼就认出他呢?会不会在某个华灯初上的夜晚,也能凭声音就断定是他?也许不能。看来我所谓的乡愁,真的已经完完全全地“断乳”了,虽然内心仍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牵念,却早已淡漠了刚离开娘奶时那份难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