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二岁,正读初一,懵懵懂懂地已有了女孩的羞涩与虚荣。那时候,总觉得家乡的土地很神奇,种什么长什么,像变魔术似的。在外跑生意的父亲,总能从外面带回一些我们当地没有的农作物种子。那年他就带回了一种叫“杂交”品种的蒜,别看现在"杂交"听起来没什么,在那时这个词的新鲜程度不亚于现在的"克隆"。据说此品种不长蒜苔,光长蒜头,产量高着哩。在我家的自留地里试种后,果然比家乡的蒜头大了一倍多,而且蒜皮全是紫色,晶莹透亮的蛮好看,蒜收下来就被乡亲们当着种子选购一空。没想到第二年种下后它就变了种,长出了蒜苔,且蒜苔又粗又长。怎么办,母亲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蒜苔长老在地里,就很辛苦的一个个拔出来整整齐齐地扎成捆,用自行车驮到集市上去卖。
周末时,母亲说,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在地里拔蒜苔就不能赶集,赶集就不能在地里拔蒜苔,再说小集上也卖不掉多少。于是她连续在地里拔了两天,趁着星期天让我和她一起去赶个大集。我一听就把嘴撅得老高:“我可不跟你去,碰到我同学人家会笑话我的。”母亲笑着说:“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们自家地里长的,吃不了还不兴卖啊!一不偷二不抢的有啥丢人的。”母亲边说边把蒜苔分别绑在了两辆自行车上,较新的自行车绑的蒜苔少,妈妈让给了我骑。无奈,我一脸官司和母亲上了路,出村就是公路,我赌着气和母亲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摇摇晃晃横冲直撞地穿行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吓坏了后面的母亲,她大声喊着:“英子,慢点儿,慢点儿,看着车啊!”我赌气装听不见,疯了似的往前骑。忽然,母亲的喊叫声嘎然而止,随后就听到了车子倒地的喀嚓声。我本能地往后一瞅,看见母亲驮着很多蒜苔的破自行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这下我慌了神,忙掉转头,往回骑。母亲看到我快速地向她靠近,又开始喊:“英子,英子,慢点儿,慢点儿,娘没事。”边喊边吃力的想推开砸在她身上的车子,可是车子太重,妈妈太瘦小,推不动。幸亏路人帮忙,才把车子扶起,把母亲拉了出来。当我气喘吁吁的赶到时,路人看看我抱怨道:“这孩子,路上那么多车,骑那么快做啥哩,你娘肯定不放心你,边看着你边撵你才不小心摔到了沟里的。”我低着头不敢吱声,也忘记问母亲伤着了哪里,见母亲握着左手小拇指,脸色蜡黄,我才感到了害怕,怯怯地问了句:“娘,你的小手指头是不是碰断了?”娘说:“没事,把车子上的蒜苔扶正,走吧,要不去晚了卖不掉,再驮回来一样沉。我跟在娘后面上了车子,娘说:“妮儿啊!你还骑在前面吧,我在后面看着你好放心,别骑太快就行。”
到了集市上以低于别人的价钱卖完了蒜苔,母亲也许实在是太疼了,才领着我到了医院,乡村的医疗条件很差,医生听母亲说了事情的经过后,只对手的外伤作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当医生扯开裹在娘手上皱巴巴的手绢时,我看到了鲜血已染红了整个手绢,我吓哭了。娘说:“别哭孩子,医生说没断,没断就好。”走出医院,娘到附近的驴肉摊上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烧饼夹驴肉,她自己却空着肚子啥也没吃。回到家后,我觉得很累便倒在床上看书,家里和的面发了一大盆,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忍着手指的伤痛开始揉面蒸馒头,当时的我竟浑然不觉。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远离老娘在外工作,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当年受伤的小手指依旧那么蜷着伸不开的样子,我的心就一阵疼痛,如果当时我不赌气骑那么快,或者回家后我知道替母亲揉面蒸馒头的话,也许母亲的手指不会就那么残了。当我捧着娘的手指说出我现在的忏悔时,娘依旧慈爱的笑着说:“傻孩子,娘没怪过你,你那时小啊,让你跟娘去赶集已经很委屈你了,娘还老觉得对不住你哩!残就残了吧,反正娘也老了,不讲究样子了。”后来听妹说,每逢阴天下雨时,娘那个手指就木木的疼。所以每到雨天,无用的愧疚也伴着我的心隐隐作痛。
成家立业后,很想接母亲到家里来,轻轻闲闲地住上些日子,可娘太忙,上有八十岁的姥娘姥爷,下有尚末成家的弟妹,还有不会做饭的父亲。再有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母亲有太多的放心不下,所以总也走不开。直到93年的11月我临产时,老娘实在放心不下,在我离预产期还有20天时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后来儿子比预产期拖后了半个多月。不知是出于恐惧或是烦燥,竟把怨气全都撒在了老娘身上。娘把我们家的马桶给堵了,原因是娘不舍得用卫生纸而用报纸,我很生气的说了娘。有一天我下班后,娘像孩子犯了错误一样看着我说:“英子啊!你那窗帘天天就那么拉着,娘实在憋得慌,整天在这楼上闷着要把娘闷出病来,我想拉开窗帘往楼下看看外面的动静和行人,没曾想,娘不会拉,一拉就给拽坏了,你这笨身子也不能修,等小朱回来再修吧!”想着老公又要上班,回来又要做饭,我没好气地说:“你闲着没事儿,往楼下看什么,楼下有什么好看的,净给人找麻烦。”娘没说话,叹了口气进厨房开始洗菜。我大声喊:“娘,你快出来吧,不用你做饭,你做的不好吃。”这回娘急了:“我看你小妮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做的不好吃,你不也吃了二十多年吗?不也把你养大成人了吗?一个女孩子家不会做饭,等吃现成,你娘脸上不好看啊!算了算了,用不着我,我在这呆着难受,还净给你们添麻烦、讨人嫌,干脆明天我就回去。”娘掉着泪进了卧室关上了门,老公回来看我眼圈红红的,知道我又和娘闹小孩脾气。劝我说:“不要和娘生气,珍惜娘在身边的日子吧,你算算除了在外上学的日子,我们从小到大真正在娘身边呆几天呀!不在娘身边的日子留给娘的全是无尽的牵挂。娘要不是不放心你,她能早早的来吗,你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可老娘在这阁楼里像是蹲监狱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自己错得很离谱,走进屋给娘说了对不起,老公很麻利的修好了窗帘,并说,这有什么啊,一修就好,犯得着为这个生气,娘,你以后有事别给她说,告诉我就行了。老公的宽厚孝顺,惹得老娘破啼为笑了。老公大我两岁,他是六十年代末的人,我是七十年代初的人。这两岁却好像相差了一个年代,他总是比我成熟懂事得多。
等我坐完月子,娘满眼牵挂地走了,侍弄小儿的日子里我才深深体会了当娘的不易,也越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的愧悔。暗下决心,娘下次来时,我一定不再冲娘耍小孩脾气,一定要好好孝敬娘。儿子四岁生日时,按我们老家的习俗,娘来给他做生日,不巧的是小儿生病住进了医院,且动了个小手术。母亲听说后没打电话也没让我们去接,11月的天气外面飘着雪花,老娘出现在病房时,竟是满头大汗,看她手里提的大包小包,装得尽是炒花生及其它农家吃食。我脱口说了句:“娘啊!大老远的您拿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做什么,这么沉。”其实我内心是心疼娘,没想说出的话竟是这样的,娘没吱声,却背过身子抹眼泪。后来知道,有点文化的老娘,一路打听着从车站坐三轮车来到医院,儿子住的是十三楼病房,老娘不知坐电梯,就这么提着大包小包的上来了,近六十的人了啊!我又开始后悔不该对娘那样说话,当我再次和娘说对不起时,娘说:“谁和你计较呀,要是真生你的气早就被你气死了,俗话不是说么‘闺女和娘,恼皮不恼瓤’嘛!”说完又转过脸对我老公说:“这孩子啊,从小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哪儿算哪儿,没心眼儿,遇着什么事儿你也别和她一般见识。”老公倒机灵,忙给老娘捶着背说:“只要你老不生气,我们年轻人怎么都好说。”我红着脸瞪他一眼,心里却酸酸的不是滋味,也就是自个儿的亲娘啊,凡事都能担待。
也许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是总觉得无论我做了什么,娘永远都会包容。所以总是一次次的后悔,又一次次的犯错。从医院回到家,娘到饮水机里去接水,饮水机咕噜一声,吓得娘把杯子摔在了地下,搞得满屋全是玻璃渣子。我又生气地说:“你这老太太哟!咋就这么小的胆儿啊!它响它的,你接你的水,犯得着吓成这样吗?”老公使眼色让我闭嘴,又安慰还在惊恐中的老娘,解释说那是饮水机下水的声音,千万不要怕。知道自己又犯了错,我陪着小心看着老娘,真怕她又偷着掉泪。娘却说自己的确老了不中用了,我听了却掉了泪。
只从儿子四岁那年母亲走后,儿子今年都上初一了,娘始终也没能再来。倒不是因为生我的气,而是家里实在走不开,外公外婆年纪太大了跟前离不开人儿,小弟还没成家离不开娘。可怜六十多岁的老娘仍然活在老人与孩子之间,扮演着女儿、妻子、母亲等等角色,母亲是个尽善尽美的人,是个要强的人,是个只为别人着想很少想到自己的人,所以老娘活得很累。每当我回去看到娘在姥娘姥爷的病床前忙前忙后,还要被姥娘责骂时,每当我看到弟弟下班回来衣服一扔等着娘给她洗时,每当看到父亲端坐在饭桌前,娘递给他筷子和碗时……我的心就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