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亲身经历海难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体会海难当时的惨烈,即便一个人从那场黑色的灾难中侥幸生还,在精神上也许经历了死亡。这就如同我们对待一些灾难性的新闻,我相信,当我们知道南非发生了空难,尽管我们也会有悲悯的情怀,但在具体感受上绝对不会比刺在指甲中的几毫米的木刺来得更直接,反应更强烈。我想,云舒和蒋丽平都看过由一个世纪前发生在大西洋的海难为背景的电影,她们不会有生命临界的折磨。人们走进电影院的时候,都知道那是虚拟的,很多人看电影是为了娱乐和消遣,有的人甚至希望有更大的刺激,现实不同,现实有的时候和虚构的世界是相反的。
蒋丽平成了那场海难中的幸存者,幸存者中,有的人腰骨折了,有的人残废了。蒋丽平只是摔断了左胳膊。我见到她时,她还在不停地流泪,当时,她一句都不提海难发生时昀情。
云的尸体在海难发生后的第八天才打捞上来,说是打捞,实际上已经漂浮到山东的海岸边,被搜救人员捞起。
云舒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在老年关怀医院里,他因脑出血后遗症早已经成了植物人。云舒惟一的妹妹云霓在英国工作,她从海难发生的第三天回来,坚持到云舒尸体火化,然后就离开了。
云舒的遗体告别仪式是我和蒋丽平张罗的,根据云舒妹妹云霓的建议,进行告别仪式时,将云舒巳经破损和变型的脸用一张照片遮挡起来,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勇气看云舒的脸,告别仪式的当天,云舒的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来了,他们十分悲伤地围着遮盖假面具的云舒走过,明浩也来了,他的眼睛哭得红肿,在这一瞬间,我陡然增加了对明浩的好感。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时,云舒的遗体将被送到炉子里火化,就在遗体推出告别大厅的走廊时,我突然失去了控制,上前把云舒脸上的照片掀掉了,我眼前的云舒的形象被我自己的泪水模糊了……也许受我的举动感染,蒋丽平扑到r云舒的身上,她孩子般号啕大哭……
火化之后,还有一个特别的仪式,为死难者收殓骨灰。我们左拐右拐,在二楼的一个厅堂里,按号码找到了一个扁平的铁盒子,铁盒子里有骨灰也有未燃烧充分的碎骨,我们只能象征性地拣一些,那算是云舒最后残留在这个世界的物质吧。
……云霓走之前,她委托蒋丽平照看云舒的房子,在国内,我和蒋丽平成了云霓最信赖的人,云霓一两年还不能回国,所以,只能将房子委托给一个人照看,在我和蒋丽平之间,蒋丽平更合适一些。
送云霓去飞机场,在二楼大厅里,云霓拥抱了我,她流翁泪说:“我替姐姐谢谢你!”
我说有什么好谢的,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云霓说我早就知道你,小的时候就知道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娶姐姐?
我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
我没办法对云霓解释。
“姐姐太惨了。”云霓哀伤地说。
云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想,在她的心里,留下的不仅是哀伤和遗憾。
云霓走的那天天空灰暗,像要下雨,但一直没下来。
云舒就埋葬在旅顺的一块公墓里,那里彳分幽静和安详,如同她生前的面孔。我和蒋丽平去墓地给云舒祭酒是星期三的上午。秋阳暖洋洋地照在山坡上,也抚慰在我们身上,站在云舒墓地前,可以看到眼前透蓝的大海,海面条形的潮涌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天空很洁净,有几丝淡淡的浮云也轻轻地飘逸着。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墓地周围的“火炬松”仍老绿着。我想,到了夏季,这里一定会充满绿色,还会繁点着各种颜色的鲜花,有鸟语也会有花香。海就在前面不远,静心谛听,会听到海浪与岸边的絮语。——云舒一定会喜欢这样的环境。
蒋丽平按照她所熟悉的传统祭奠仪式安排了这次活动,摆供品、烧纸、像云舒能听见一样说…些忏悔和企盼的话,她是按照几“七”应该做什么去做的,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且不说蒋丽平的时间定位是不是准确,(应该按云舒遇难时算还是按打捞上来的时间算?按火化时间算还是按安葬时间算?)而且,她的供品也很传统,那些东西都不是云舒喜欢吃的。我对蒋丽平说:云舒从不喝白酒。蒋丽平说,祭坟都是用白酒的。我没再说什么,祭奠只是表达一种心情,这一点,蒋丽平已经尽心尽力了。
我和蒋丽平坐在山坡上,我们长久地看海,都沉默着。令我觉得奇怪的是,蒋丽平的眼睛里从未有过忧郁,现在,她的目光平静了,并且笼罩着一种沉沉的哀伤。
我对蒋丽平说,你不要自责,云舒遇难和你没关系,你只是幸存者。
“不。”蒋丽平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瞅着蒋丽平,她胳膊上还打着石奇,还挎着绷带,这段时间,她消瘦得特别明显。
“相反,云舒会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欣慰的。”
听我这样说,蒋丽平的脸变了形,嘴角瘪着,泪水簌簌落下。
蒋丽平说:“我不该跟云姐去山东,她走了那么多次都没事,我跟她去了就有事了。”
我说这与你无关,海难不是什么时候都发生的,有很多船员一生都在海上也没事,这不过是巧合了。
“可是,如果我不跟她去山东,我就不能回老家,我不回老家,云姐就不会在那天上船……”
“我说了,这是巧合。”
“不是巧合。”
“那你是想承担云舒遇难的责任啦?可是,即使你们同样遇到海难,你不是也活了吗?”
“是我害了云姐。”
“你这样的心态很麻烦,云舒已经离开了,可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
“是我害了云姐……”
云舒的房子还是老样子,一切跟她在的时候样,蒋丽平每天都到云舒留下的房子里来,从不让家人来,也不带朋友来。云舒离开以后,我和云舒原来的圈子就失去了联系,云舒是我们的纽带,既然云舒不在了,我们的纽带也断开了。云舒原来的圈子我只能见到蒋丽平,寂寞的时候,我就开车去南山街,我去“云舒家”,基本上都可以见到蒋丽平在那里。
蒋丽平背对着阳光,披一件素色的披肩,安静地坐在云舒常坐着的位置上,她的样子很像云舒……就在那段时间,蒋丽平对我讲了船上的经过,她几乎不能完整地讲海难的经过,总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并且,在同一个细节上,她常常模糊。我想,海难已经彻底把蒋丽平伤害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可以调整过来。
蒋丽平讲到云舒时,她的眼睛像在仰望从天而降的光芒,那个光芒是对她精神的呼喊和拯救,她已经完全被光芒所笼罩了。
“云姐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人,你不知道她在死亡面前有多平静,她只是一个女人,你们男人可以做到吗?……你能吗?”
我说我不知道。
“你想象一下,你能吗?”
“我没经历过,我无法想象。”
“你不能,”蒋丽平说,“船了有很多男人,他们都不能,他们都像掉在水缸里的老鼠那样吱吱乱叫,没命地挣扎。只有云姐,她一点都不慌张,她还那样,姿势优美地抽烟。”
我想,蒋丽平一定对云舒敬佩和崇拜到了骨髓中,她的目光和语气说明了一切。不过,我还这样想,在这场关乎生命的较量中,云舒是胜者还是蒋丽平是胜者,起码,在同样的求生环境中,云舒生存的机会和蒋丽平是一样的,如果云舒挣扎的话,她也有机会,问题是,云舒放弃了!
我对蒋酣平说,也许你的人生才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而我们不是,我们的生命已经被思想抽干了很多营养和水分。
“不。”蒋丽平大声说:“云姐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她那么高贵,那么有尊严……云姐说的多好,人活的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质量。”
我觉得蒋丽平说话,越来越离不开云舒了,不提云舒的名字,也要说云舒说过的话。
“如果不是那样,”蒋丽平继续说:“活一百岁也是混吃等死。”
说到这儿,我们又都不说话了,常常是这样,说一说就停顿了。
那天临走时,我对蒋丽平说,你要想一想自己以后的生活,过两年云霓会冋来,即使她不回来,她也会把这个房子卖掉。还有,看房子毕竟不是职业……
“我知道。”蒋丽平说。
“人得面对现实,安葬云舒那天,一个司机对我说,现在真是活不起,也死不起。你知道,云舒那块墓地就花了十八万。”
“这些我都懂,你放心,我一定要过高质量的生活:蒋丽平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泽,属于书面语言那种“坚定”,也类似一种生活中想打拼的“虎视眈眈”。在那种眼神面前,我觉得很容易被刺伤。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临上车前,我打开车窗玻璃,对蒋丽平说:“我觉得冬天是装修的好机会,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帮帮我的忙。”
“现在不行,我不想考虑这些事。”
我说没关系,你有时间的时候再考虑,还有,需要帮助,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不会轻易麻烦你的。”
我想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蒋丽平的事了。
蒋丽平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给我来了电话,她说你有时间来云姐家一趟。显然,她还把云舒的房子当云舒的家。事实上,那座小楼已经不是云舒的家了,最多只能算故居。就像我现在住的小楼,它已经不属于先前的主人,而是我的那座小楼也不是蒋丽平的家,她只是那所房子的留守者。
我和蒋丽平面对着坐在沙发上,蒋丽平说:“收拾房间时,我发现了云舒的日记,我看到上面有你的名字,所以,就把你找来了。”
“是吗,你动了她的东西?”
“是啊,既然由我来管理她的物品,我当然可以帮她整理,再说,云姐巳经死了,就是她地下有灵魂,我想云姐也不会不髙兴的。”
这只是蒋丽平理解问题的方式。但现在,既然她是这个房子和云舒遗物的管理者,她这样做,我还能说什么。
“罗哥,你说云姐会不会有些存折什么的还藏在这个房子里?”
“你找了吗?”
“是啊,我到处找,可是我没找到。”
“你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吗?”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
“你一定误会我了。我找云姐的存折不是想自己要,而是怕白瞎了,我不是那种丧良心的人。”
“如果你找到了存折,你会怎么办呢?”
“我找到了也没用,我也取不出来,交给云霓呗。我只是怕瞎在银行里,“在银行里也瞎不了,扔在国家的大锅里,也算为国家做贡献了。”
“我可不这样想,就是给山东的小学也行啊,那里的孩子真的太可怜了。”
“我想,云舒没必要这样干。”
“为什么?连我这样的人,还在墙缝里藏了几千块钱的存折呢,别说云姐这样有钱的人了。”
“正因为她是有钱人,她才不会那样做。”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样的,我从不在墙缝里藏存折。”
“那是你,你能代表云姐吗?”
是啊,我当然不是云舒,我这样做并不等于云舒也这样做,我只是判断云舒不会这样做,并不能肯定云舒一定不会这样做。
我说:“当然,我不敢绝对肯定。”
“还不是的。……哎,罗哥你说每年这样的事不少吧?”
“藏存折的事?”
“不是,瞎在银行里的钱。”
“应该有吧。”
“那银行不发了吗?”
我们没关系,你刚才说云舒的日记,在哪儿?”蒋丽平说你等一等,她上了楼。没多大一会儿,她抱了—个小巧的纸盒箱,放在茶几上,我打开纸盒箱,里面是十几本日记。
窗外正下着雪,我半卧在沙发上看云舒留下的日记。一直看到凌晨2点,才把那些日记看完了。九点左右,蒋丽平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完。我说恐怕要很长时间。蒋丽平说那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回家。我说我拿回去看吧。蒋丽平想了想,说:你不能把云姐的东西带出她的房子,在这里看可以。后来,蒋丽平回家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云舒那些日记几乎记述了她人生的整个历程,使我进一步加深了对她的认识和了解,看过日记,我很欣慰,看来,以往我对云舒的判断没怎么出大格儿,她是自尊和律己的人,她的灵魂一直是洁净的,可惜到了后期,她对人生绝望了,她的人生在追求和探索中度过,最后在放弃和逃脱中离开,当然,云舒也有她的局限,我也有我的局限,我们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局限。云舒的日记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也许,人可以划分为两种生命,一种是物质的生命,一种是精神的生命。当物质生命终结时,一切都不复存在。可有的时候,物质生命还旺盛的时候,而精神生命已经走完了路程,那么,物质生命也许就要被抛弃了。……当然,我不能根据云舒的日记就给她下一个人生的结论,我也没权利给她做一个结论,况且,结论对于她没有实际意义,我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即便她活着,结论也是无意义。
我只能把涉及我的部分内容整理出来,一共是39篇。因为我还活着,对我还有重要的意义。
日记一(时间:我们在大学三年级的下半学期。——括号内为我的注解)
今天,我和十六个同学步行滨海路,可气的是,他们走完了东段就不走了,在傅家庄停下来,要坐公共汽车回学校。我坚持继续走西段,我的理由是,既然我们要挑战自己,为什么在中途就退缩了呢?而且,我们也没到坚持不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