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一方面说这理由那理由,另一方面加紧做林黛梅的工作。眼下,正在关键时刻,因为交通不方便,全靠写信,故饶子夫下班除了写信,就是到收发室等信,弄得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
老齐老麻和陆淑玲听明白这里的细情,都埋怨饶子夫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大家好帮你。饶子夫皱眉说这忙可够帮的,她老叔最近又来信说要娶黛梅也好办,我得把身份提高一下,那边若知道黛梅嫁给个官,她家里就好通过。
老齐说这可难了,因为娶媳妇要官,也没这个先例呀。
陆淑玲说要不把我这个部主任给你。
饶子夫说部主任小,他们提出起码是副总编一级的。
大家都傻了眼了,副总编能有几个人。而且,即使位子空出来,也轮不到饶子夫呀。论业务水平,饶子夫这会儿充其量是个通讯员,而且还够不上骨干通讯员。毕竟他多少年没接触新闻了,在农村教书,不过是教孩子认几个字,还多是工农兵、万岁万万岁那些字,教来教去,只能降低自己的水平,丝毫没长劲。
老麻鬼头,说这好办,把老饶调总编室去,外人闹不清总编室里咋回事。老齐说这是个好法子,就这么办吧。陆淑玲就去找侯副总编,说饶子夫不愿意在新闻研究室,想去办报,让他去总编室吧。侯总说他编稿恐怕够呛吧。陆淑玲说让他划版样,一点点干起。侯总编说让人家这么大岁数划版样,人家能愿意吗。陆淑玲说没问题,老饶干一行爱一行,当右派当到后来,都不愿摘帽子了,怕受凉。侯总乐了,说陆大姐您也学会幽默了,好吧,先这么定,我向梁总编请示一下。新总编梁士明是刚从市委调来的干部,不大清楚报社的事,侯总说好,他就同意。转天,饶子夫就去总编室上班。总编室在报社中是个重要的部室,负责报纸头版,二三版这些重要版面印刷前的最后编辑工作。总编室和其他部都是平级,报社里的人都清楚,但外面人特别是老百姓弄不清是咋回事。局长室里,肯定是局长,主任屋里,必然是主任,总编室内,当然都是总编。报社总编室有个小伙,姓管,外人一听他管所有的总编,进屋就给他上烟,总编室的同志在一边偷着乐。
划版样是编辑工作中最初级的活,就是把编好的稿子,按照内容和字数,划到版样纸上,再由制版车间去制版,应该说比较简单。但老饶岁数大,脑子使在别的地方又多,故划起来怪费劲。他还怕乱,总编室一大间,里面套小间,小间本是主任的,可老饶一干起来就进里屋。主任年轻,也只能让给他。他干得又慢,别的版都划好,就等报总编签字了,他这还没干完。别人也不敢催,只有主任进屋小声说差不多了吧,好像求他似的。
没几天林黛梅跟她老叔来报社。他们接到饶子夫的信,说这回差不多了,老饶当上总编了,跟总理就差一个字,这官可当大了。农村人也有心眼,她老叔说空口无凭,眼见为实,咱给他来个突然袭击,就跟检查挖防空洞似的,你汇报挖一百个我也不怕,一查就漏馅。林黛梅她爹说这么好,给总编当老婆,老婆当家,统治了他,那咱闺女就是总统呗,这活计咱干得过。来到报社门口说找饶总编,门卫想不出哪位老总姓饶,多亏老齐在跟前,反应很快,说没错是有个饶总编。黛梅老叔起疑心问原先咋不是,咋最近才当上的?老齐说这里有内情,原先总编批下来之后,报社有要求,领导又饶了一个。所以,现在就有了饶总编。林黛梅说这咋跟买东西一样,还带饶的。老齐说饶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买瓜果梨桃才饶,若是小白菜谁饶那个。林黛梅和她老叔听得又明白又不明白,稀里糊涂点头往里走。到了一楼,迎面见到总编室,黛梅老叔看看,问总编都在这屋里做活吧。老齐说没错,总编都集中在这大屋,大屋里宽敞。她老叔点着烟袋锅子抽,摆出架子说咋不出来接我,这婚事成了,我可是他的叔丈人。老齐赶紧跑
进屋,瞅瞅外屋没有饶子夫,就进里屋,见饶子夫戴着花镜,脸都快贴到版样纸上,费劲八力地划。老齐说别鸡巴划啦,你林妹妹看你啦。饶子夫头也不抬说别扯淡,小心我又划错格。老齐说你用不着划那么细致,差不多就行,还有检字呢,人家一捡就准了。
饶子夫说那可不行,干啥咱都得讲个认真,不能掉以轻心。饶子夫这家伙犯邪,干活不抬头,像头拉犁杖的老黄牛。林黛梅和她老叔等得不耐烦,找进屋来,老齐没法,摆手让他们在长条椅坐下。坐下后黛梅老叔突然朝老齐打手势,意思是你出去,我们在这等着。老齐一想也好,让他们互相慢慢了解吧。老齐就出去了,里屋剩下老饶他们三个人。这时总编室的旁人在外面直着急,有的版面清醒即总编签了字的大样都回来了,唯独老饶这块版还没划出来。
总编一个劲催,于是,小管就推门小声问老饶您那版咋样了。老饶对着版样用鼻子一哼说再等会儿,忙的是啥。小管嗖地一下把头缩回去,生怕老饶犯倔训斥人。黛梅捅捅老叔,小声说还挺厉害。她老叔说当官不厉害不中,震不住人。老饶听屋里有人说话,也没细瞅,但知道是生人,便说你们是来说稿子的吧。林黛梅心想逗逗他,就细着嗓子说是呀。饶子夫也不知看过哪位女通讯员的稿子,一边划着一边说,我说你也不行呀,上半部太不丰满,下面也不行,我收拾半天也没收拾多好……林黛梅委屈的哭了,说我上面咋不丰满,你还想要多大的……
黛梅老叔上前拍了桌子,说饶子夫呀饶子夫,才进城你就往流氓上发展啦,咋这么着说我侄女。你跟我回村,我给你找个奶子大的小寡妇!
饶子夫这才明白老齐那会儿不是开玩笑,敢情黛梅和她老叔真来了。事后据饶子夫说,当时他实在没想到人家会找上门,故说话没注意。他又反驳说那段所谓的流氓话,也是一着急顺口而出,外面流传的,绝不是经过老齐老麻他们艺术加工的,自己不可能流氓得那么完整。
不管昨说,饶子夫和林黛梅的恋爱关系在报社公开了。在结婚前的一段日子里,林黛梅差不多一个星期就来一趟。她来了,饶子夫就硬挤到侯副总编的宿舍。老侯不愿意也没法。有一个星期六,老侯媳妇带孩子先来了。老麻就通知编辑部各科室,晚上一律不许让老饶借宿,还包括印刷厂和门卫,都得给予配合。考虑到陆淑玲办公室有一张床,是中午休息用的,到晚上就闲着。老麻特意找陆淑玲,说您已经在老饶的问题上犯过一回错误了,希望不要犯第二回。陆淑玲说我宁愿没事自己来住,也不借给饶子夫。老麻说那也没必要,弄不好您老伴会有啥想法儿,您还是早点儿下班锁门关窗。陆淑玲连连点头,说干脆我请半天事假,免得老饶找我要钥匙。老麻说也好,您提前走的好。
那天饶子夫也大意了,没留神老侯媳妇来了。都天黑了,林黛梅坐班车来了,满脸笑容,告诉饶子夫说联产承包责任制真好呀,我家打的粮食没处放了。饶子夫听得挺欢喜,出去转了一阵,回来愁眉不展,说你家粮食没处放,我今晚上也没处放了。林黛梅脸唰地红了,说你别使坏,侯总编那屋有床。饶子夫说床是有,但还有侯弟妹,我去了不合适。林黛梅说去哪个办公室住一宿。饶子夫摇摇头说这也不对劲呀,也不是年节也没有敌情,怎么好多屋都贴了封条啦。陆淑玲办公室更邪,窗户都用钉子钉住啦,以前没钥匙我就跳窗户。林黛梅说要不咱俩在这儿坐着吧,聊他一宿。饶子夫说只好如此。两人于是―人坐一张单人床上,拉过桌子隔着当中。饶子夫说你放心,这桌子就是三八线,我绝不越过。林黛梅说这是考验你的时刻。才说了一会儿,灯灭了。楼道里老齐和老麻喊,停电啦,都关好门睡觉吧,小心有坏人。饶子夫怕他俩闯进来自己解释不清,赶紧把门插上。就听老齐对老麻大声说,老饶今天咋睡得这么早,咱去问问。老麻说是不是他屋里有什么人呀,支部让咱留神,防止他犯错误。老齐说屋里要是还有旁人,咱可就去汇报。老麻说书记就在楼外,有情况就上来。
饶子夫听得汗都冒出来,告诉林黛梅千万别出声,一出声就坏事啦。老麻叭叭敲门说老饶你没事吧。老饶说我没事我睡啦。老齐说你把门打开,咱坐会儿。老饶说我都脱啦,不坐啦。老麻说你干啥着急脱,脱了干啥,屋里又没有林黛梅。老饶说别打扰我啦,我睡当然要脱衣服老齐说别脱得溜光这阵子可能有地震。老饶急了,喊你俩闹死鬼快走吧,就是地獻了,我也不开门。老麻说那你晚上尿尿咋办。老饶说我有痰桶。老齐说对不起,中午你没在,检查卫生时我看你的痰桶太旧,就给扔了,回头让总务处给你个新的。林黛梅哭了,说咱们这么躲躲藏藏算个啥,好像偷人似的。饶子夫说也是,咱干哈要怕人呢,咱光明正大得啦……
这一宿饶子夫和林黛梅究竟到了哪种程度,谁也说不清,反正他俩还是头一次同居一室。转天一早,林黛梅就回去起结婚介绍信。饶子夫表情严肃地去食堂吃饭。虽然是星期天,但报社家属院和办公楼紧挨着,来买饭的人很多,有人就问饶子夫昨晚睡得可好,饶子夫端着饭盒说我们隔着桌子睡的。老齐说不对,你俩是隔着一张报纸睡的。老麻不知从哪儿拎来张破报纸,上面好多窟窿,老麻说老饶你快交待,这报纸咋有这些洞,是不是你钻的。顿时,就笑得满食堂人东倒西歪的。饶子夫抢过报纸,团成一团就往门外扔,一下子正扔到新来的总编梁士明头上。梁士明不知道里面乐什么,让破报纸团一砸,手里的搪瓷碗当啷掉在地下,摔掉不少瓷。
梁士明原是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是市里有名的大笔杆。他来当总编的意思,倒不是特想办报,而主要是从副处升到正处,往下人家好有大的发展,再去当宣传部长啥的。但来这儿的日子不多,发现这报社事太杂,总编之下,还有七八个副总编,下面是各部室组,还有印刷厂,还有厂长和车间主任和那些工人。上千号人挤一个大院里,就跟农村大队核算一般,哪儿跟哪儿都连着,干一点儿事,都得注意连锁反应。比如,眼下的矛盾,就是印刷厂和编辑部科室之间因为调资闹起来的。
这次调资,按文件上讲是给事业单位调。报社是事业单位,这没错,但报社里的印刷厂,又明显的是企业,上一次企业调资时,印刷厂就单调了。这一回文件下来,梁士明听人事科汇报,说那就报编辑部和科室吧。报上去都批下来了,印刷厂那头不干了,说他们是报社的一部分,也应该按事业调。梁士明去讲了次话,可职工们不干,说现在是红脸的挣钱白脸的花,调资时顾自家。所谓红脸是说工人,工人干活,车间里外拉纸啥的,晒的脸色颜色重。白脸自然指编辑和科室干部,在办公室里闷的。印刷厂那时在计划内生产,活多,挣钱不少,上缴财政后,还有富裕。编辑部科室这头儿,属财政拨款,工资差旅费办公费都没问题,但要购置些大件物品,就得报批,挺费事的。因此,有时就花工厂的钱买,买了编辑部用。另夕,就是从工厂是往上交钱的编辑部是花钱的这个角度上看,越看印刷厂的干部职工心里越不平衡,非要随着报社一起调。工厂那边的厂长叫管宗祥,是位老同志,纪律性很强,只是人软些。平时安排活啥的,蛮好,遇到眼下这难事,他就没了大主意。他按梁总编说的去做职工的工作,职工不但不听,还说他吃里扒外,不为职工做主。老麻是副厂长,他倒是胆大敢说,可他是主张跟着调的,整个儿跟报社领导唱反调,把梁士明气得不行。这几天,梁士明就发现报社上下都说饶子夫,说老麻老齐他俩咋在澡堂里逼供,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哈哈大笑。梁士明就反感,觉得太不像话,一个个不好好工作瞎逗,扰乱全社正常的秩序。尤其是老麻,他是咋当的副厂长,也没见他在厂里做啥,一天到晚东窜西窜,拎着毛巾泡澡,这也太不像个干部了,早晚得收拾收拾他……
偏偏饶子夫把破报纸扔到梁士明头上。梁士明往里看,果然还有老麻和老齐。梁士明也不捡地上的饭盒,连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搞什么名堂!你们三个人上我办公室来!老侯等人赶紧上前帮着捡饭盒筷子,再劝梁总编您别生气,他们是闹着玩呢。饶子夫双手抱拳,说―我眼神不好,没注意您进来,您别生气。老齐上前说您大领导和我们打成一片,这不挺好吗,生什么气呀。梁士明一看众人都这么说,也只好顺水推舟借着下台阶,说在机关可没见你们这么乱闹的,咱们报社的秩序可得整顿整顿。他说时用眼角狠狠看了一眼老麻。老麻知道梁总编正烦他,索性也就不去打那个溜须,他端着饭碗冲前面排队的人喊快买快买,吃了饭就去泡澡呀,泡个心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