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有权这阵不得烟抽,新来的—把手比他年轻好儿岁,身后又一批第三梯队拉着架势要杀上来,看看风里雨里滚过来的何天宏,他叹口气说:想升官,早干啥去了,稍微顺着点,何必窝到今天。
何天宏说:到今天是觉得改革开放了,搁在过去,我宁愿回街道。
苏有权说:有那么多三梯队去干四化,你就别费心了,过两年批你个副处待遇,回家养老去吧。何天宏说:你属猪,比我大三岁,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俩人这会儿有说有笑。其实,到八三年机构改革时,二伯父也不过53岁,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但那年讲五十开,这年龄明显的不行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使二伯父滑到边缘,即没有学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苏有权还挺够意思,使把劲把二伯父调到市里,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才把手续办妥,人事大动起来。也巧了,苏有权头天儿媳妇生个孙于他当爷,转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协,临走跟何天宏说:你多保重,过几年我欢迎你也过去。
何天宏踌躇满志:新干部要上来,扶上马,送—程,得送些年呢。
苏有权说:又不是西天取经。
何天宏笑道:我扶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着。
咋回事呢?新:来个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不是旁人,是冯大光。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甭说冯大光呀,旁人把干部筛一遍,也想不到会提拔他。我在这声明,我可不反对提拔年轻〒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后两年提起来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于时间紧条件严,在某些县团级单位和地方,确实有个别人稀里糊涂就给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冯大光,是另外两个人,等到就要上报时,发现其中一个文革中有问题,打伤过人。另一个政治上没事,但作风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开上常委会了,省里电话也等上了,事却出来啦,新来的市委1?记姓强,很年轻,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把组织部的人批评通。说声马上把人想出来,白已就上厕所。二伯父这时正在厕所拉肚子,强书记就问:有文化的老大学生,咱们这有吗?有呀。谁?冯大光。
就这两句,就把冯大光给提上来了。这可不是我瞎编,这是极特殊情况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也没必要在这说了。冯大光时年49岁,年齡也说得过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坛上有些影响,热河这儿古迹这么多,选个文人当副市长,省里还表扬强书记敢于大胆用人。但强书记明白这冯大光是怎么回事,暗地里安排副秘书长何天宏分管义教,说您就是老十部,恷帮他干。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说您就放心吧,有我在这保证出不了差。强书记心里说这话怎么这么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阵地。这就表明外来的和尚虽然会念经,但有时容易念不到点上,他以为何天宏当过区委书记区长,肯定是有水平的,结果他忽视对方的水平偏重于哪个方面,我二伯父干实际工作那是没挑的,但动嘴皮子到处讲话,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这个冯大光钻牛角尖,当上副市长,还迷他的红学研究,那一阵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丰润人,还是辽宁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讨,身边的人,最亲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开始还挺注意上下级关系,为了四化大业,应该满腔热情地支持年轻干部。所以,冯大光问啥,他都挺认真地回答。冯大光这人还爱逗,瞅着一大摞文件发愁,忽然往旁推开说:人官僚,当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猫床瓦灶,写《红楼梦》,这精神可不简单。
二伯父点头:那可不,艰苦奋斗,精神值得好好学习。对啦,现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冯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谁也比不了。您说,要是墓碑上刻着,书上写着,那些内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说:难说,文革当中的书也没少印,没啥真东西,得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冯大光认上真了:如此说来,辽宁的说法也有道理。你说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干啥!他老家埋着金银财宝咋着?
冯大光说:比金银财宝还贵重呀!那是红学研究的重大课题,红学呀!
二伯父指着桌上的稿子:你别红学啦,明天学校开学,你得去讲话,快看稿子吧。
冯大光说:求您啦,快开研讨会了,我得写论文,您代我开去吧,您讲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没法子,转天找不着冯大光了,问林小玉,林小玉说他说外出开会去了。嘿,这冯大光还会撒谎。教育局来人请,二伯父还得瞒着,说冯副市长去省里了,人家说那您去吧,二伯父只好仓促上阵,一着急肚子还疼起来,赶紧跑趟厕所。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再再升起,千百儿童花朵般盛开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妈,成年流汗大干,中年跟斗把式,老来过口价贱。他真羡慕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长请他讲话,他一摸口袋傻了,讲稿没啦,准是那会儿上剌所当手纸给使了,但到了这节骨眼,也没退路了,他干咳两声,使自己镇静下来,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亲爱的小同学,你们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好,那时节,劳动人民都吃不饱。先足日本鬼子横行霸道,后是国民党军队到处开炮。多亏八路军共产党,要不然就没有新中同,就没有我们的解放,也养不出你们这些好崽子。
台下轰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紧张。崽子在东北方言中不是贬义词,就跟二人转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样,那浪是美的意思,在这边则是说不正经。二伯父一句崽子,学生们听着好玩,教师听着反感。知识分子又较真,开了学就反映上去,强书记找冯大光和何天宏谈话,说你们这个水平,怎么能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连个话都讲不好,还是换个地方吧。二伯父说这事跟冯大光没关系,要换换我,让我去文物局修古庙吧,我喜欢那个。
没几天还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长,主管古建修复。二伯父在仕途路七最辉煌的时刻转瞬即逝了。葛大凤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该用讲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领导不都是哼哼叽叽讲人听不明白的话,不是一样当官,谁叫你讲大实话。二伯父说谁叫你那天早上让我吃咸鸡蛋,都臭了,还说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结果就讲广实话。葛大凤想想情况属实,也就不说啥了。后来林小玉还陪冯大光来看望二伯父,说实在对不起,让您背了黑锅,二伯父说也好呀,我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势了,不该在那个位子上瞎咧咧啦。他还把在家的儿子何大国、女儿何苗苗叫到跟前,说别学你爸我一辈子东一头西一头地干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干实事。
二伯父算算没有几年干头了,就一头扎进寺庙的修复工作中,他干得梃带劲,说干啥也不如垒砖盖房,一天一个样,成果特别明显。那时候中外游客渐渐多起来,避署山庄和外八庙的门票收人挺可观,而且还带动了旅馆和餐饮业的发展。二伯父干了一阵,就去找冯大光问,说咱给市里提个建议吧,别使那么大劲弄那几个破厂子啦,下大力气抓旅游吧,这兴许是热河发展的方向。冯大光对此很赞成,放下红学研究,专门和二伯父一起摘调査研究,然后就写建议,要递上去。我知道了,赶紧找二伯父,说这事有些犯忌,从省里到市里都强调抓工业,以工业为主,多上项目,你来个以旅游为主,这不是和强书记唱对台戏吗。二伯父看看冯大光问:你咋想?
犸大光说:提差了,顶不济我回文联接茬研究红学。
二伯父说:我兴许早退几年。
我说:你们犯得上呵?跟你们个人有啥关系?
二伯父瞪我一眼骂道:妈个巴子,来热河几十年,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不为她着急吧?咋说跟我没关系,你小小年纪,良心长哪去啦?
我无地自容,羞愧万分。原来,大大咧咧的二伯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怪不得他这辈子挨批评挨贬以后都不计较,都使劲往下干。这要搁我们这茬年轻人身上,且得发牢騷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个热河城的古建筑能修复的都要修复,尤其是被改成学校的文庙,应列为重点。但事情的发展叫人摸不清头脑,建议递上去,领导很高兴,强书记在一次全市中层干部会上,还号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办法。你不向前。咋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的啦,非去那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