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志一直记着黄山芸入学成绩全年级第一，尽管他曾因推荐黄山芸在年级介绍学习经验受到过非议，还有几个学生为此给他贴过大字报，但他对黄山芸的良好印象，一直没有改变。他听到黄山芸和桂小芹反映的情况，有些生气，立即让人把“筹分委”彭波主任找来。当着这两个女同学的面，李有志老师板着脸简单地对彭波下命令，“把她俩的名字补上！以后一班报上来的材料，你们要审查！”无论政治风云怎么变幻，彭波一直对年级三位老师没有出格言行，特别对李有志老师他和许多人一样，很敬重。
经过跑年级和盯着要票，桂小芹和黄山芸终于和班上筹委会的同学一起乘火车来到了祖国的首都北京。她俩连续三天和大家一起看大字报，就象在学校里上课那样，一刻都不敢耽误。第四天，才去参观了北大和清华。
9月30日接待站通知外地学生和红卫兵，在10月1日早上5点集合乘车，到天安门广场参加国庆节庆祝活动。学生们一听，就能猜着毛主席又要检阅红卫兵了，个个兴高采烈、雀跃欢呼。只剩下一天时间就是国庆节了，都期待着最幸福时刻的到来。
但是，就在这天下午，何法娃和孙雅代表班上文革领导小组通知黄山芸和桂小芹：“为了首都和毛主席的安全，必须遣送你俩回古城，由车飞轮、袁凤梧负责押送上火车！”
黄山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法娃的话音刚落，她就质问道：“我们两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怎么就能让首都和毛主席不安全？”
孙雅得意洋洋地说：“你们回去给年级上告状吧！在这里，我们说了算！”
桂小芹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哭泣。
九月的北京，祖国首都到处红旗飘舞，到处有挥动“红宝书”的人群，革命激情流淌在楼宇庭堂、街巷院落和房屋里的各个角落。可是，在天安门广场马、恩、列、斯和孙中山的巨幅画像前合影留念的人却很稀少。冷落他们的年轻人，都不曾知道他们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许许多多的人甚至于连“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和“世界大同”都没有听过。多数年轻人熟知“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和“红宝书里有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车飞轮和袁凤梧在熙熙攘攘的年轻人里，并不出众，也许连“红宝书里有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都没有记住。但在古城医学院6301班，他俩却是非常具有“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精神。到了北京后，他们这种精神更加振奋。谁也说不清他们这种精神是先天遗传的，还是后天习得的。他俩在这个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奉命把两个悲悲切切的女同学，押送上了开往古城的火车。他俩乐意接受这样一项光荣而不艰苦的任务。两个壮小伙在把两个弱女子塞上火车，自己即将走下火车的短暂时刻，还没有忘记留下一句能让她俩受用终生的警句：
“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们就不配来北京！”
一直等到火车开动了，车飞轮和袁凤梧鬼魅般的身影才从月台上消失。
桂小芹和黄山芸俩人的心，似乎还没有被风驰电掣般飞奔的火车从北京带走，脑子里还闪动着北京校园里被风沙卷起的大字报。在北京的日子里，她们只有一个信念，祖国的首都是人民的，全中国都是毛主席领导的，谁反对毛主席，谁就是人民的敌人，也是自己的敌人。她们和何法娃、孙雅、车飞轮、袁凤梧们一样，都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阳光雨露下成长起来的，同是吃着祖国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她们早已下定决心要跟着党和毛主席走一辈子、干一辈子。这些日子，晚上大家一起睡在接待站的地铺上，在入眠前谈论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国庆节受毛主席检阅。可是，就在这个最美好的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刻，为什么有人非要对她们施行如此残酷的政治打击和精神折磨呢？坐在车厢里，她俩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吃，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都感觉头颅异常沉重，细软的脖子几乎支撑不住了。她们一会儿趴在小茶几上，一会儿趴在座位靠背上，晕晕乎乎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列车在飞驰了十多个小时以后，突然间“歌唱祖国”的乐曲在车厢飘荡，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里，传来了毛主席又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振奋人心消息。在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后，黄山芸和桂小芹潸然泪下，黯然神伤。
黄山芸小时候在乡下让一个瞎子算过命，早已预测到自己此生命运多舛，暗淡无光，而且，可能还会给别人带来灾难，三十五岁前没有好日子。她本不相信，可生活经历又让她不能一点都不信。她不想让自己最爱、最亲的周伊波跟着倒霉，她想回去后和他提出分手，自己出家当尼姑，躲进深山，断绝尘缘。只是，她不知哪里尚有不被砸、不被封的道观、尼庵。如今那些“封资修”的地方统统没有了。
桂小芹觉得委屈，痛苦，眼泪象断线的珍珠。她不相信是首都北京容不下她们，不相信那个世界第一大的广场，就没有两个虔诚参拜者的立锥之地。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政治命运一直是被少数几个人在掌控着。毛主席的光辉根本照耀不到自己身上。自己为说错话而多次检讨，接受批判；在威逼利诱下自己为了表明彻底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连养育自己的大哥都交了出去；应孙雅们的要求自己还直接到大哥的学校去揭发，让大哥心脏病复发，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每想到这些，眼前一片黑暗，她的心灵经受着难以名状的煎熬，“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还不能被他们接纳，那还能让我怎么办呢？这个世界还有我的活路吗？”
火车到了古城，俩人下车以后，桂小芹让黄山芸先回学校，说自己要到大姐家里看看。黄山芸走后，她沿着环城路一直往西，沿途不时站在人行道上朝城河观望，在污浊的水里，腐木杂草树影汇聚成一群又一群的女巫，不停地向她释出爱意。她接受了，只是想挑选一块清幽静僻、水深少泥的去处。她走过大北门，再往西，路人已经很少。她没有恐惧，只有孤独。她下到城河沿儿上，看看深绿的河水，认定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她坐在那里，一边失声痛哭，一边频频向天发问，“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天爷呀，人间为什么这么不公？为什么不给我活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她哭着哭着，一头扎进了城河里。
在不远处河沿边几株小树丛里，蹲着一个中年工人模样的钓鱼人。他已经注意到，一个姑娘从环城路上下来，坐在河沿上大声哭泣，忽然又听到“扑腾”一声，就急忙放下鱼竿跑过去。他迅疾跳进水里，把她从水里救起。桂小芹只是在水里泡了几分钟，除过湿漉漉一身水，冻得直打哆嗦外，呼吸心跳都没有任何变化，秋风和冷水的刺激反倒让她头脑清醒了，她开始有些后悔。钓鱼人扶她从岸边上到环城路，找了路边一块大石头让她坐下，又朝着路对面的陋房，用河南话大声呼叫着：“竹篮，快出来！快！”
一个中年妇女——显然是他的妻子，走出屋门，也操着河南话问：“啥事儿，你大呼小叫的？”
钓鱼人以不可抗拒的声调要求妻子道：“这个姑娘刚才掉到城河里了，赶快给她找身干衣服换上！问问情况，送她回家。”
竹篮过来把桂小芹从大石头上拉起，扶着他回到家里，问清缘由，劝解了一阵，又问了家住的地方，扶着她一起出了家门。
桂小芹由这位河南嫂子扶着坐在三轮车上，救命的工人大哥拿着钓鱼杆回屋，换了裤子出门蹬车。他们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交大家属院，找到桂小芹的大姐和大姐夫家。
黄山芸回校后，来到4号楼后边的一排平房跟前，去找周伊波。她在“八．一八”战报编辑部的房门外边，隔窗看见了周伊波，里边还坐着另外二男两女，就对着里边叫了一声。周伊波一看见黄山芸站在门口，即招呼她进去。那两位男生是64级的高塬和窦坡，他们也都热情地招呼她进去。那两位漂亮的女生是65级的，一位叫赵艳丽，一位叫杜卓华，她俩只是朝着黄山芸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黄山芸苦笑着向他们点点头，看周伊波还在磨蹭，就扭头离开。
周伊波忙出门紧追几步赶上，喘着气问道：“刚回来？”
“嗷！”黄山芸觉得周伊波对她有些怠慢，不想再多说了。
周伊波看到黄山芸没有一点高兴劲，觉得一定是由于自己当着大家的面，没好意思即刻起身，让山芸受了冷落，就赶紧问她那最高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毛主席检阅时，你站在哪儿？”
“站在火车里，错过机会了。”黄山芸极度失望地回答，显得无精打采。
“大家都错过了？”周伊波不解地问。
“就我和桂小芹。”黄山芸很不情愿地又答。
周伊波看着黄山芸痛苦的样子，就安慰道：“毛主席站在敞篷车上，围了那么多人，车又开得快，其实，就是不错过机会，能看清他的人也不多！哎，咱俩总是有一个看清了，别不高兴。你要是想听那场面，我就给你再讲一遍。”
“你烦人吧！”黄山芸极其不耐烦地冲了周伊波一句。
周伊波以为黄山芸看见他和两个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心生醋意，她以前从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也躁了：“‘八．一八’战报编辑部刚成立，大家一起开会，我得去了！”
黄山芸没有应声，扭头径直向宿舍楼走去。在宿舍里她想了很多，觉得周伊波根本不能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在他的神情里有对自己的冷漠、轻视、甚至歧视。自己不但被社会彻底抛弃了，而且也被自己爱着的人抛弃了。她越发感到心灵深处的孤独和苦闷，心想，“谁愿意听你带着优越感一遍遍炫耀？我到底比你们差到哪里？你们思想觉悟比我能高到哪里？为什么我连站在天安门广场欢呼几声，蹦跳几下都不行？为什么我连一刻的幸福都不能享受？”她痛苦地想着，一会儿悲观地想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一会儿又想起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古训。她煎熬着，挣扎着，仿佛是待在炼狱之中。
相当数量到北京和外地串联的人没有返回，十月的校园里本校的学生减少许多，宿舍楼里比往常也清静许多。但是，在路道上外来串联和参观的学生每天络绎不绝，而且，大字报的数量一点没有减少，甚至火药味更浓。在校的三派骨干对校内外的重大事件，或是在大字报上针锋相对，或是在饭堂、在路道、在操场进行辩论，甚至对骂。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筹委会”一团散沙，“红战团”的战斗力越战越强，“八．一八”实力渐长，而且后两家时而反目，时而尚可形成联盟，掌握运动的主导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