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遍地枪炮
过江轮渡吐着浓烟,将笨重的身躯掉过头来从县城这边的中南门码头出发,横过宽阔的沅水朝丹山寺那边靠近。甲板刚把小路口的斜面码头沙沙磨响,还没有完全咬紧,一阵急促的枪声就从附近的大酉观上空撒落下来。站在轮渡上的枣红马立即惊起前蹄,但主人似乎还嫌它不急,在它后臀上加击一掌。枣红马浑身的肌肉棱子一阵拱动,很快上了码头,站立在那一树开得正旺的桃花下。主人跃上马背,花影下又生出一声鞭响,一路蹄鸣,人和马飞起来,经辰溪电厂、潭湾、麻阳,向凤凰县城一路扬尘远去……
这是张玉琳所派的专人快马去给“湘西王”陈渠珍转达宣战书信!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桃花里裹满着枪声!在大湘西,一个事变接着一个事变:二月二十八日,麻阳龙飞天攻下了麻阳县城;三月二日,永顺的汪援华一部出白河入沅水,血洗了沅陵县城;三月五日,辰溪人张玉琳迫不及待地带兵打开了抗日战争时期从武汉搬迁到辰溪县的汉阳兵工厂;三月二十五日,“双龙头大爷”杨永清夺取了芷江县城;三月二十八日,“楚汉宫少帅”潘壮飞又趁乱杀进黔阳县城;三月二十九日,徐汉章攻占了泸溪县城……整个大湘西已是遍地枪炮!数年来一直要为父母兄长报仇的张玉琳,带兵打开汉阳兵工厂之后,一夜之间号称拥有了三万人枪,宣布成立了国防军第一军,自任军长。于是,他写下一信,信中虽言辞婉雅,但无处不闪亮着刀光剑影,其意是要血洗凤凰县城,拿“湘西王”陈渠珍的人头来为父母和兄长作祭……
1灭门死仇
在张玉琳心里,陈渠珍与他结下的是灭门死仇,此仇不报,他死不瞑目;而在陈渠珍看来,除掉张玉琳的父兄则是理所当然!
此前二十年的一九二九年,农历已巳年。陈渠珍斜躺在自家院内的靠椅上,透过弧形拱门望着门外被秋风抹红了的那一树的柿果,翻来覆去地苦苦思索:这个属蛇的年份,似乎是毒蛇执年,总是天灾人祸不断!夏季,长沙飓风吹毁房屋一千余栋,吹翻船只无数,不少人活生生葬身鱼腹;而秋天,整个湖南蝗灾、旱灾、水灾、瘟疫流行,稻田又颗粒无收,为数十年所未见;仅会同广坪、地灵一带就死亡一万余人,各处田土放荒者十有四成。因数灾相加、饥寒交迫,百姓已苦不堪言,大湘西尤其兵荒马乱、天怒人怨,流过县城的沱江也不再有往日的灵动和清澈,若有若无的细流成了平民的泪水和呜咽。自己虽身为湘西屯边使和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独立师师长,但日子过得真是窝囊:湘赣两省“剿共”指挥部在萍乡成立后,代总指挥何健大肆捕杀共党的同时,总是追问他亲手拟制的湘西各县“清共计划”为何受阻不能彻底实现。尤其贺龙带领的红军像一根锋利的楔子打进了湘西,将他与何健分得越来越远。
当初,闻讯贺龙率领的红四方面军到达桑植县后,他即奉新任湖南省主席兼清乡司令部司令何健之命,指示驻扎在永顺的向子云带领团防武装进攻桑植,结果中了贺龙红军的伏击,几乎全军被歼。仗打得实在丢人,连负责指挥的团副周寒之也被击毙,倒在长满野芹菜的水渠里。
说实话,他内心里也并不真想剿灭贺龙的红军,从个人交情上讲,都是湘西人,北伐时贺龙又曾是他的部下;从时局来看,湘西越乱,才越需要他这个“陈统领”,灭了贺龙的队伍,兔死狗烹,反而对自己不利!但不打贺龙,何健那里无法交差。面对盘旋在头上的食人鹰何健,他只得再令向子云亲自带人攻桑植红军,结果又被红军围歼。向子云败逃至河边,河里正发洪水,因其不识水性,身陷绝境。他急中生智,慌忙将战马牵到河中打马过河,自己抓住马尾巴跟着马泅河欲生,无奈洪水却不肯饶他,在河心将其吞没,尸骨未还。
陈渠珍虽无心剿灭贺龙,却也不愿让贺龙瞧不起,两仗连败,他已如鲠在喉。正在此时,贺龙派人与他通信,说明自己不犯陈的地盘,希望陈不要为何健当炮灰。他前后一想,何健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认为贺龙将来必成大器,于今于昔于未来,此时都应是他放贺龙一马的最佳时机,故也暗暗作出回应,只要不犯他的地盘,表示可以心照不宣、平安相处。于是,当何健指示大军再向红军进攻时,他借故将陈策勋一部调回凤凰休整,以缓解贺龙的危境。
本来就把陈渠珍当作眼中之钉的何健,更是抓住此事不放,在******面前上奏,说他“为保存自己,已在湘西养匪纵匪……”有乌云的天就不会有太阳!有何健坐在上头,陈渠珍就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湘西难保朝夕。自民国初就出任湘西巡防军统领兼辰、沅剿匪总指挥,接替田应诏在湘西的军政大权以来,自己也细细研究过山西王阎锡山治政、督军的经验,也一直坚持“保境安民”,大讲军人良心论,军心民心均无相违,论势力也可谓如日中升,真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内外交困。
为消解这一年来诸事不顺的烦恼,他常常和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陈方谁论道对弈。不料这天正为一局僵持到夜深人静时,向宽银匆忙来报:“张贤乐准备今夜反水!”
向宽银是张贤乐的部下,两人又同为辰溪老乡,此人来报,陈渠珍不得不放下棋子端坐起来问道:“他准备反水?”
陈方谁见陈统领尚有疑虑,便要向宽银一一说起张贤乐准备反水的细节。陈渠珍听后从躺椅上站起来说了四个字:“此话当真?”
向宽银说:“愿以脑壳担保!”
陈方谁说:“宽银是我安插在张贤乐身边的耳目,你不用怀疑!”
陈渠珍这才说:“忘恩负义!”
他的话音不重,但掷地有声!
陈方谁知道陈渠珍这回真要下手了。
陈方谁还在陈汉章手下做谋士时,就与张贤乐不和,此时,陈方谁还想激怒一下陈渠珍,又说:“对付张贤乐,你可不能手软!”
陈渠珍说:“这些日子,我狠狠地训斥过他父子违犯军纪,还以整编名义缩减了他的编制,现在我虽然封他为游击司令,但实际已经只剩下一个连的兵力!我还手软吗?”
陈方谁说:“他肯定是对你这些做法不服,才要反水!”
陈渠珍捋着山羊胡子笑笑说:“他张贤乐与其长子张玉昆原率一股武装常在辰溪、沅陵交界处打家劫舍、涂炭生灵,驻防当地的省保安旅陈汉章部奉命将其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之后,他才率残兵败将前来投靠于我,掩面而哭地跪拜在我面前,表示要悔过自新、不再为匪,愿在我属下建功立业。我见他可怜,又念及他的兄长曾是我的部下,故将其收留,封为游击司令,还将其同来的长子张玉昆也封为警卫营长,他还不满足?他张氏父子投靠我之后,不受我部的军纪制约,明军暗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地百姓已时有告发。单凭这些,我就可以将他严处!但我还只是严斥了他们父子,令他们改邪归正:若再违军纪,定军法从事!我是给他留有路可走的。”
陈方谁说:“这些日子,我观察他对你陈统领早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此时不除,日后或许为他所擒!”
陈渠珍想起一些往事,觉得陈方谁言之有理,当即命令警卫旅长戴季韬率两个团将张贤乐一部的驻地层层围住,令其缴械听训。
张贤乐也已经料到,陈渠珍肯定是听了陈方谁的编排,在一天一天地吃掉他,于是,他才与其心腹密谋:干掉陈渠珍,取而代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消息会走漏得如此之快,让他在毫无准备中束手就擒。
戴季韬完成任务回来时,陈渠珍问道:“抓来多少人?”
戴季韬回道:“只抓来张贤乐父子,其余官兵都在原地听训。”
陈渠珍捋了几把胡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请他们父子进来!”这个“请”字说得刀枪味十足!
陈渠珍对张贤乐的这种复杂情感还出于对张贤乐身世的熟知。张贤乐为辰溪茶田垅人。茶田垅地处偏远,崇山峻岭,交通闭塞,民性强悍,视死如归。早在辛亥革命时,袁世凯的北兵南下就在此丢下了不少枪支。这些枪支先是被当地人用于抗匪打猎,或者行侠仗义,后渐渐衍变为地方宗族武装势力。张贤乐一家算是玩枪起家最早的,这些年,他趁时局之乱,大肆扩张势力,重用亲族,在茶田垅、龙泉岩、火马冲、王安坪、长田湾一带小半个县的境内加紧修筑寨堡,已是称霸一方。凤凰人谭自平在辰溪任县长时,张贤乐就借口治县不力准备造反夺权。谭自平是陈渠珍的手足兄弟,这笔老账陈渠珍已经记下多日;特别是曾因战事需要,陈渠珍亲自下令几次调他助战,他都以各种借口婉拒不动。陈渠珍知他存有异心,但当陈汉章将其打败溃散之后,又还是网开一面,宽容接纳,这一是望张贤乐能有悔悟之心,二是能将张贤乐握于掌中也是好事。
将陈方谁所言和往事前后联想起来,张贤乐果然是禀性难移。陈渠珍心里一沉: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张贤乐及其大儿子张玉昆被带进门来,父子军容不整地跪下。张贤乐涕泣满面地说:“陈统领,贤乐错了!贤乐罪该万死!”
陈渠珍说:“你在陈汉章面前战败来投,我好心收留重用你们父子;你身为军人,不战死沙场,反而起心害主,你该当何罪?”
张贤乐说:“陈统领于我有恩,我一时糊涂!请饶我一命,日后愿效犬马之力!”
陈渠珍深知除掉张贤乐父子,今天已有最佳理由,也是最佳时机!他本想大骂一通张贤乐,但一想,已属多余!看来,张贤乐真是个恩威不化之人。他反而显得非常沉静地说:“有德无才是君子,有才无德乃小人!你在陈汉章面前丧师失地,为无才之辈!今又要害主谋反,为无德之辈!无才无德之人留你何用?推下去!”
张贤乐自知哀求已为枉然,但要年纪轻轻的儿子陪他丧命,实在于心不忍。为救儿子,他双膝拖地朝前跪行至陈渠珍面前再次求道:“陈统领,贤乐死而无怨,请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他还年轻,日后也好为统领效力。”
陈渠珍声调不高,但口气不软,“他并非年幼,而是我军一营之长!一个军人不战死在沙场,而跟着父亲谋反,当是不义之辈,同罪同斩毫无冤枉!”
陈渠珍朝两边列队一使眼色,来人将张贤乐父子扭住推往门外。张贤乐又哭又喊:“陈统领,我求你放了我儿子!求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儿子张玉昆两眼含泪,却咬住嘴唇不出一声,直到门外才硬气地说:“爹,死就死!不要求人!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那时我们再会!”
陈渠珍转过身来两眼一定,为张玉昆此话吃惊,心里更加坚定了杀掉他们父子的决心!此儿不杀,只除其父,日后必为心头之患!但陈渠珍却举起手来说:“慢!行刑前一定要好酒好菜,让他父子饱餐一顿。”
喧哗声在街巷里渐去渐远。
走到城门下,张贤乐顺手摸了一把古老的红砂岩城墙,想起自己的妻儿家人,他哭了。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世上的一切都亲切难舍,包括自己天天看着的这古老的城墙和流淌的河流!
几声枪响划破沱江上的天空,飞落到陈渠珍的院子里。朱漆大门的枢纽磨出一声长长的鸣叫,陈方谁将大门推开,让陈渠珍走出门外。一股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河风吹动着陈渠珍半旧的丝绸裤子;乌鸦的叫声把他的视线拉上了天空。天空叫着的乌鸦正从县城的北面山上飞到南边山上,天边云下似有大雁成人字队伍往南飞归……
行刑的军人沿着石级从河滩跑上来站在他面前报告:执行任务完毕!陈渠珍知道张贤乐父子此时已经命归阴曹,心里一阵释然,缓缓捋过自己的山羊胡须说:“买两副十合的杉木棺材给他们父子。”
执行任务的两个军人不理解他的深意,一脸犹豫。陈渠珍解释说:“谋反,罪该处死,此为军法;然身为我军军官,我厚葬于他乃治军治心之举。”
陈方谁说:“难怪陈统领幕下人才济济。”
陈渠珍说:“现在就派人通知他亲属前来运灵柩回去。他亲属到时,你们不要领来见我,但你们一定要待之以礼。语言宜平和谦让,不可稍露粗暴怠慢之色;称谓宜如家人之序齿,切勿失当忘形!给他的丧葬费我已另有安排。”
两军人领命而去。
陈渠珍似乎取得一次重大胜利,重返案前又研习起他那本阎锡山治晋经验;那本本来不厚的书,已经翻卷得很厚了!
凤凰县城一时传开了湘西王寻棺厚葬张贤乐父子的善举,而少有人知道湘西王除掉张贤乐父子的真正原因;为稳定军心,对外只说他父子奸淫掳掠犯了军法,而只字不提他“反水”一事。这样做要达到的效果是:不弃马之遗骨者,方有良骥可获!
第二天,张贤乐的妻子、亲族以及巫师乐手等来到凤凰。他们自然要求见陈统领,当面问问张贤乐犯的何罪。陈渠珍最为担心就是张贤乐老家人来凤凰为族亲报仇,他早已告知手下人一面善待张贤乐亲族,一面在城内外各处布满岗哨,进入作战状态。
陈渠珍下属遵嘱,与张贤乐妻子好言相劝,说是陈统领本想好好安慰张司令亲属,无奈战事、政事紧急,已去省里开会,实不能相见。陈统领只是依照军法,秉公办事,并无家仇私怨,要怪也只能怪陈汉章攻乡掠地,逼着张司令父子投奔凤凰,否则,也不会落此下场。还说陈统领与张司令感情甚好,为给张司令父子找一副好棺木,令下属找遍了整个凤凰县城。于是,又将陈统领交代的给张家的安葬费交与张贤乐家人。
家人一听这番好言,虽有不服,也无理与陈渠珍计较,更无力与陈统领抗衡,只得去河滩上安排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