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公武虽已退出选举,但因前期造势的影响,仍有不少选民投他的票,这使马公武既赚了钱又得了面子。于是,他心存感动,在《丹山日报》上刊载启事致谢:“余隐居沅水之滨,澹泊多年,明志修心,此次竞选,承蒙各父老乡亲拥护抬举,各省、县师友支持激励,实令余感激欲涕。于此阴雨弥天之际,实不愿为拉票扰民,宁愿光荣而失败,不愿卑劣而功成。日后,余仍当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精神,为国家提倡教育,为人民发展实业,不负我数万县民之期望!”
县城街上,大家都在争买《丹山日报》,原是要看看马公武的这条启事。陈策也买了一份拿回来给刺绣厂向瑚她们看。向瑚看后说:“刀光剑影的事,都被马先生办出人情味来了,真是会办事啊!”
陈策冷笑了一下,“张中宁得名失利,马公武呢,名也有,利也得!”
对于张中宁来说,选举成功才是他的最终目标,赔偿马公武一点钱,当然是用过就不再记在心里:一个专区,再穷也还不在乎几千法币。
相对于大庸县的选举血案,张中宁在辰溪的竞选算是非常曲折也非常圆满。大庸在竞选国大代表时,国民党和三青团先是发生械斗,李县长被省府免职,另派省参议员黄颖川继任,但换县长并未能平息这场争斗,反而使“党团摩擦”加剧,闹成了武装冲突,黄县长入城赴任时就被当场击毙。省府借鉴了张中宁在辰溪竞选的经验调处此事,但双方不服,只好闹到了最高法院。
张中宁越想越觉得这多亏了自己的人办事得力,倘若不尽早将马公武缚住,辰溪的选举岂不和大庸如出一辙?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马公武要是舞刀动枪起来,那可是多少人头落地!于是,张中宁莅临辰溪约了各界名流到华北酒楼举行答谢宴会。开席后,他领着张玉琳、米昭英、辰溪县长、县党部书记长等一批头脑人物频频给大家敬酒致意,真诚感谢大家在竞选中所付出的百般努力。这次他没有邀请陈策赴宴。
正在敬酒欢庆之时,卫士转给他一封电报,他一看,是马公武致他的贺电:“中宁先生:欣闻您奉中央指定选举成功,特电致贺!”张中宁反复看过几遍,虽无不实和欺侮之词,但也不无暗箭辱意。于是,他把张玉琳叫到身边坐下说:“玉琳,虽然选举成功,但辰溪的事你必须多加小心!万万不可认为是自己家乡就麻痹大意!竞选血案虽发生在大庸,但辰溪这次竞选有很多预兆值得我们警惕!如果不是我们多用智谋,此地难免不发生比大庸更惨的血案!要记住:曾有人说过‘刀枪相见’!这一场落下来的雨已经变成水流走了,但雨上面的乌云还没有散退!”
张中宁没有给张玉琳看电报,但凭张中宁的脸色,张玉琳非常明白这话的含义。张玉琳说:“请张专员放心!凡潜在辰溪的绊脚石,我都会一一扫清。”
张玉琳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尽快把辰溪的地方兵权完全彻底地掌控在自己手里!于是,他想起派往辰溪除掉向忠良的人怎么还没有传回消息。
张玉琳当夜约见了石玉湘。他问道:“向忠良这个人你对他了解吗?”
石玉湘说:“向忠良在地方上的挨户团里当过队长,后来,到抗日前线参加过淞沪战役,因为作战有功,又由连长提升为营长,当蒋介石消极抗日、与日本签下《淞沪停战协定》后,他愤而解甲归田,也算是一条硬汉!他回乡后凭其兄在地方上的势力,又当了乡长、县剿匪队长和县军事科长。”
对于有这样军、政阅历,又能以智谋剿灭谢宽口的人,张玉琳也知道很难摆弄,不能不多费心血,但受命潜入辰溪行刺的人,应该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张玉琳又问:“向忠良最近的活动多不多?”
石玉湘说:“他诱杀了谢宽口之后,怕人报仇,就深居简出,不挨妓院,不进酒楼。”
张玉琳明白了派到辰溪的两个人为什么还没有好消息。
九月中旬的一天,向忠良的好友在家中设宴为其父庆祝九十大寿,请他去赴宴,他实在不好拒绝,才答应去尽礼。
天至麻黑,向忠良本想还要延坐一时,待天再黑一点才起身,那会让他感到更安全一些;但此时家里要开餐,家人催他要去就早点。他走出来看看天色,天是晴天,街巷里的秋风把傍晚搅拌得很凉爽,甚至让肉皮上爬着微微的寒意。正对面人家楼上的鸽子都低低地飞旋回来,蹲在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咕咕地鸣叫,开始享受着归家的温馨。向忠良觉得这时候他的朋友一定在盼着他的到来,他也不能让朋友等得太久。他返回内房换了件平时很少穿的黑外套,将衣领提高起来封住脸额,又摸了摸腰上的手枪,觉得一切都尽意了,才耸了耸肩膀,叫上四个贴身卫士出门走进深深的夜色。
过街走巷,总是前后左右有贴身警卫,自己位于“将、帅”居中而行。这应是万无一失的阵势,向忠良感到非常安全,于是,就和卫士闲聊起来,“人啊,真是后脑壳摸得着看不见啊!沅陵的周佛海官至国民党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行政院长,最终还是死在了南京监狱里!才五十一岁啊!”
一个卫士说:“听说他是跟着日本人屁股后头跑,一个中国人跟着日本人屁股后头跑,本就该死!”
向忠良说:“这些事我们也搞不清楚。反正人这一辈子啊,就像坐在大海上的轮船里,往哪里走,往往不由我们自己,而是由这只船的掌舵人!即使你知道这只船的方向不对,掌舵人不让你靠岸,你也无法——除非你跳海!”
一个卫士说:“看看这回新上任的省主席能不能真按他的治湘方案,把湖南人的日子弄得好过些。”
另一卫士说:“我是过一天算一天,管不了那么多!国民党中央银行七月份发行了面额为一万元、二万五千元、五万元和二十五万元的四种大钞,八月又发‘金圆券’;一九三七年一石大米才卖八元,而现在一石大米要卖二千五百万元。看看这日子,老百姓还有办法过吗?”
这么说着就到了欧家巷口,迎面走来两个看不上眼的矮个子,一个像是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又吐又呕,一个是又扶又拖,把正道全给挡住了。向忠良骂道:“酒是从嘴里喝下去的,不是从屁眼里喝上去的!连自己的屎肚子也估不了大小?”
两个矮个子赶快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挡您道了,长官!”
就在双方擦身而过时,突然枪响。四个贴身卫士和向忠良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向忠良咬住牙,一手撑地,一手抽枪准备还击,但因中弹太多,枪未抽出就已气绝身亡。刺客一边逃跑一边大喊:“谢宽口的人跑了!谢宽口的人跑了!”
满街大乱,等到警察和宪兵出来追赶,刺客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这两个矮个子得到向忠良要去赴寿宴的消息后,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一整天!
《逐日新闻》和《丹山日报》等各大报纸都以大号标题刊登了向忠良在县城欧家巷被刺身亡的消息,特地写明事发时有人大喊:“谢宽口的人跑了!”
吃过晚饭,陈策沿着柳树湾街道走了一路,街谈巷议都是此事。县民都在说,谢宽口手下的人为报仇刺杀了向忠良。陈策走到肖洪量家中,肖洪量也刚从洪江做生意回来,家里人也在议论这事,也说谢宽口的兄弟刺杀向忠良,也是一命还一命!
陈策不参言,把肖洪量叫到楼上房里说:“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肖洪量说:“我刚回家,也还没有细想,反正和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关系。他们杀他们的,我们看看热闹也好。”
陈策说:“我看这事和我们很有关系。你也认为刺杀向忠良是谢宽口的人干的吗?”
肖洪量说:“应该是的。”
陈策说:“不一定!”
肖洪量说:“凭什么?”
陈策说:“发案当时有人大喊‘谢宽口的人跑了!’是不是要搅乱视听、转移视线?”
陈策这么一提醒,肖洪量也有了疑惑。他说:“想起来也有道理。那么喊话的会是什么人呢?”
陈策说:“很可能是为张玉琳办事的人!”
肖洪量有点诧异,“怎么会是他的人?”
陈策说:“向忠良的兄长向宽银曾在陈渠珍面前密告张玉琳父亲张贤乐‘反水’,致使陈渠珍杀了张贤乐父子,加之向忠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常发怨气,张玉琳早就要对他下手。你要明白,向忠良诱杀谢宽口只是张玉琳为日后除掉向忠良埋下的伏笔。你想想,向忠良刚刚诱杀了谢宽口,现在刺杀向忠良的人只要喊‘谢宽口的人跑了’,人们都会想到是谢宽口的弟兄报仇来刺杀向忠良,绝不会怀疑是张玉琳派人去刺杀。”
肖洪量说:“既如此,也不过狗咬狗的事,与我们何干?”
陈策说:“不!有关!第一,这说明张玉琳已经开始在辰溪下手,清除异己;第二,张玉琳要完全掌握辰溪的军权;第三,他最终要以辰溪为他的军事基地。我还是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张玉琳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也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如果成为我们的敌人,那将是难以对付的劲敌!”
肖洪量说:“我们还是要抓住米昭英、石玉湘这两条线不放。”
陈策说:“向忠良之死,必然会让县府大乱一场,我们不仅要抓住米昭英和石玉湘这两条线不放,还要抓住这个机遇,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
陈策为掌握更多情况,约了向石宇到玉露春茶楼喝茶。
陈策问向石宇:“为向忠良的事,县府有何新动向?”
向石宇说:“向忠良被刺后,他的尸首被抬到县政府,要求县长立即派人捉拿凶手。接着,向忠良的亲族率壮丁一百余人拥进县城,四处挂孝喊话,要为向忠良报仇!县军事科科长被刺嘛,县长当然也感到自危,于是,县长立即向张玉琳报告详细情况,述明要求认真查办。张玉琳回说,一定要严查,但又不说任何具体措施。更有甚者,正当县府需要人办案时,张玉琳反把自卫总队的大小官员都调往沅陵集训。县长敢怒不敢言!”
陈策笑着说:“这证明我的判断正确!估计向忠良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向石宇说:“向忠良的亲族兄弟见县府查办无力,自己成立了缉凶中队进驻县党部,日日夜夜将机关枪架在大门口,迫使警察挨户搜查凶手,弄得整个县城人人自危,气氛十分紧张。”
这时候,茶楼张老板来跟陈策打招呼:“陈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好久没来了!”
陈策笑着说:“这年头,白天要忙生计,夜里躲在黑处放枪的人多,谁还敢出来?”
陈策想了想说:“反手不就是个‘毛’字吗?”
张老板说:“是啊是啊,向忠良带四个贴身卫士都被摸黑了,没有卫士带的人就更不敢出门了。所以我这茶楼生意呢,也没有什么做头了,烧了茶水没人来喝,全都倒掉了。”
陈策说:“你也别灰心,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张老板紧紧腰上的布带,抖了抖长衫说:“丹山寺的曹和尚前几天到我这里喝茶,他说不久就要‘反手掌乾坤’。我听不懂他的话,可我问他,他又不肯细说,喝过茶就走了。”
陈策想了想说:“反手不就是个‘毛’字吗?”
张老板两手狠狠地在屁股上拍了一掌说:“哎呀,你看你看,我真糊涂,这么个字都想不出来。老了,脑筋也死了!我看,这曹和尚说得对,从外面回辰溪来的人都说,共产党的军队现在是到处打胜仗。我看老蒋的国民党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陈策说:“张老板,人家开茶馆是让茶客不谈国事,你倒好,带头谈国事!不怕国民党特务割你脑壳?”
张老板说:“我是当着宪兵、警察局的人都骂过国民党,就希望能到他们牢里去坐坐,好有口现成的饭吃;可他们就是不抓我,怕我白吃他们的饭,占他们的便宜!要是他们能割我的脑壳,那就更痛快了!这日子,活着没有吃的,比死还难受!”
茶楼虽然人少,但张老板还是坚持迎送规矩,陈策和向石宇走出茶楼,张老板到大门口抱拳相送。
搜查刺杀向忠良的凶手自然毫无结果。到了向忠良出殡那天,陈策站在街上看了看,全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街巷里全都关门闭户,无人上街。
向石宇也在人群里,他走近陈策,悄悄告诉他:“向忠良虽已入土为安,但其家属仍在具状向省高院沅陵分院上告。”
陈策说:“案子到了沅陵,自然就是死人一方着急,而杀人一方就不急了。”
出乎陈策意料的是,张玉琳在沅陵大张旗鼓地枪毙了刺杀向忠良的两个凶手,还在大小会上说,刺杀向忠良的凶手即谢宽口之贴身卫士,谢宽口被向忠良杀害后,其贴身卫士就一直潜藏在辰溪伺机报仇……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谁也不再怀疑。
深夜,米庆轩很高兴地来到陈策家里说:“多亏他们搞得你死我活,我们才好办事啊!”
陈策说:“都办妥了?”
米庆轩说:“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很受欢迎。谢斐然、肖守资几个人都安插进了辰溪乡村师范学校教书。这样,除楚屏中学潜伏下我们的人以外,乡师校园里也潜伏下了我们的可靠力量。”
陈策说:“我们还要多关注大湘西各方面情况,特别是要注意同溆浦的谌鸿章他们保持联系。”
两人谈到快天亮,向瑚跟陈策说:“听说庆轩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你让他休息吧。”
陈策这才将米庆轩送到门外说:“湘西的局面会出现更大的动荡,我们要绷紧搞地下武装这根弦,解放大军到来的时候,我们一定要送份大礼,要像聂部长当年交代的那样:做到要人有人、要枪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