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宁哭了,他在想,师生在此一别,只怕至死都不会再次见面!他最后久久地看了一眼陈策老师,才拉上黄文桢的手朝河边走了下去。
59把队伍按时拖走
师生既要背道而驰,张中宁便知下手宜早。他从大伏潭回到县城后,即召心腹张玉琳,说起他与陈策接触的情况和下一步对策。张玉琳将他的馒头脸往下一拉,从腰里拔出枪来压在桌上说:“老叔,现在已快到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时候了,趁早干掉这只老狐狸!”
张中宁两眼冷冷地看着张玉琳说:“你绝不能鲁莽行事!你知道,陈策是我真正的恩师,我们虽各为其主,政见不同,胜负必争,但对陈策老师及其家属,你万万不可有丝毫无礼。至于对他的下属,你可以尽展其能!”
张玉琳说:“老叔,和这只老狐狸打交道,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跟着他干;要么,除掉他!在他面前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必致后患!”
张中宁说:“我刚才所说,难道你没有听懂吗?那我再重复一遍:对他的下属,你可以尽展其能!”张中宁顿了顿又说:“再大的螃蟹,只要把它的脚爪全都除掉,它还能爬到哪儿去?难道一定要把这只螃蟹弄死吗?玉琳你听懂了吗?”
张玉琳这才平静下来,深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完全听懂了,您这叫置人死地又不失礼节。”
张中宁说:“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叫作大丈夫其争也斯文!”
张玉琳说:“老叔还有什么具体部署?”
张中宁说:“我这段时间要去重庆、衡阳和芷江办些重要事情,这边的一切军政事务就全权委托给你主持。”
张玉琳说:“老叔放心!玉琳一定尽力!”
张中宁走后,张玉琳立即召集暂二军要员开会,会上张玉琳对军内情况进行分析:“据可靠情报,共军四野和二野已发起了湘赣战役,并分中、西、东路进入湖南。随军南下的中共湖南省委已发出通知,对湖南城乡工作作出了部署,确定在五万人以上的城市成立军管会,以统一军队和地方领导。这样一来,我们的对手会更加强硬,面临的斗争形势将更为严峻!攘外必先安内!说实话,我们暂二军的内部情况想必各位也心里有数。我们要特别警惕的是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对自己的队伍进行认真清理!要及早发现问题,及早解决问题!及早根除后患!”
张玉琳说完话就要各位表态,米昭英、胡震等人都跟着张玉琳表态赞同。
这个会议因为开得太急,驻防溆浦的石玉湘回老家望乡村为父亲祝寿没有赶到。李师鲁虽然与会,但没有表态说话。张玉琳问李师鲁:“李参谋长,你怎么不发言?”张玉琳走投无路时,李师鲁曾是积极出谋划策让其通共的人,现在张玉琳怀疑李师鲁仍存异心。
李师鲁说:“张军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发言也就是不反对嘛!何况你刚才讲的只是大政方针,并未涉及具体人事需要表态。”张玉琳这样反复无常,李师鲁有些把握不住,有些为其担心,他有想知道详情的意思。
张玉琳现在还不能把清理队伍所涉及的具体人事告诉任何人,尽管李师鲁有听详情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明示。张玉琳含糊了一句:“李参谋长说得很对,那就照办吧!”
散会后,张玉琳胸有波涛而面若平湖,但暂二军军部的气氛还是紧张了许多,毕竟张玉琳神气与往日不同。
果然,第二天早晨,张玉琳突发急令:第三大队全体官兵紧急赶到县城西园集合,听候训话!
由于张玉琳守口如瓶,三大队完全不知道这次张玉琳训话的目的,连向石宇也毫无消息。三大队只得奉令按时到西园集合听训。
全体官兵刚准备出发,米庆轩和肖洪量一商量,突然叫一部分人把好枪留下,扛上一些坏枪充数,还把留下的好枪和多余的枪都藏在了山上,以防万一。大家也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都猜得出这么突然集中训话,一定要出什么大事。
张玉琳在米昭英、李师鲁的陪同下走进西园。
三大队几百人枪整齐地站在大操坪里,一个个精神抖擞,米庆轩和肖洪量站在最前头。张玉琳心里一阵扑通。他想,这个队伍一看就和别的队伍不一样,一看就有陈策的影子!张玉琳还听说从延安回来的罗健西曾到浦市和合水帮助训练过这支队伍。以前他不大在乎这些传言,此刻,他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他今天如果不下手,日后,他的暂二军必为这支队伍所搅。张玉琳往心口压了一口气,镇静自己,鼓舞自己。他走上台去,刻意地挺了挺胸说:“三大队的各位官兵:看样子,你们精神不错嘛!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要关起门来整顿军纪!你们这个大队从叫作独立第四团和独立第五团开始,就以违犯军纪著称。是谁叫你们攻打铜湾的?又是谁让你们从合水撤到十里铺的?是谁的命令?没有命令,你们擅自行动,该当何罪?”
下面有人议论起来,这事儿此前不都处理过了吗?怎么现在又翻陈狗屎?这时候,埋伏在四周的重兵也开始显露。米庆轩和肖洪量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今天只怕已陷入了一场生死境地!
张玉琳有意让大家议论一会儿,然后,更加神气十足地说:“你们不服是吗?那好,从现在起,三大队全体官兵不能再出西园,就地住在这里的乡师学校整顿待命!所有枪支全部上缴!整顿好了之后再给你们换发更好的枪支。你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整顿军纪,听候命令!”
米庆轩和肖洪量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明白张玉琳说换发更好的枪支显然是借口,目的就是要解除他们的武装!如果这时候抗令动武,张玉琳是完全能够被除掉的,但是,西园的四周早有重兵埋伏。地下党为了建立起这支武装力量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代价?现在不能过早地损失这支队伍!陈策说过,这支队伍的任务是接应解放大军,迎接湘西和大西南解放!米庆轩给肖洪量一个有力的眼神要他恢复平静。肖洪量是个一铳药的脾气,但是,此刻他听从了米庆轩的。
这时候张玉琳又把嗓门提高起来:“现在由李参谋长宣布命令!”
李师鲁上台宣布暂二军“命令”,撤销肖洪量第三大队大队长职务,撤销米庆轩第三大队副大队长职务,由朱国俊接任第三大队大队长职务。
肖洪量两眼喷火地瞪着张玉琳,米庆轩悄悄朝肖洪量挪近一步,扯了扯他的衣摆说:“镇静!过后再说!”
肖洪量按捺住自己即将喷发的愤怨,一直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张玉琳说完话,埋伏在四周的重兵一齐围拢来,缴了三大队的枪支。士兵们有的和前来缴枪的使起暗劲来。米庆轩见势不妙,怕乱大计,立即上台去说:“兄弟们,张军长今日所说极是,擅自攻城,擅自换防,都是我们三大队的错。整顿待命,理所当然,作为正、副大队长,我和肖洪量处分只轻不重。大家要服从军部命令,将枪全部上缴,不许有任何异议!”
三大队官兵听了米庆轩的话,收枪之事得以顺利进行。
张玉琳也怕三大队起事,如果三大队的米、肖一声令下开枪起事,他岂不命归黄泉?尽管他早有防备,但也肯定是他和米庆轩、肖洪量同归于尽。看来,还是米庆轩识大体!
现在三大队没有一支枪了,这个隐于多日的心腹之患终于被解除!张玉琳大放忧心,叫人在华北大酒店备了酒席,军部人员晚上进行了一场小聚,以示庆贺胜利。
但新到任的朱大队长并未能指挥这些官兵,这些官兵们表面上规规矩矩地在乡师学校住下、整训,暗里却在米庆轩和肖洪量的指示下,做着各种准备。
他们弄清了驻地全在张玉琳部的武装监控之内,肖洪量悄悄和米庆轩商量说:“我们的起义越快越好,不然,张玉琳会将我们灭掉。”
米庆轩说:“不行!我们还没有得到陈策的指示,加之米庆舜的一个营和张承栋团都还毫无准备。我们现在又赤手空拳,如果操之过急,独自行动,将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肖洪量说:“张玉琳现在已经向我们下手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要不,我派人出去把张玉琳干掉。只要除掉张玉琳,暂二军必乱,我们可乘乱而起!”
米庆轩说:“这倒是个办法,但必须先与陈策取得联系,得到他的允许。”
肖洪量说:“今晚你守在这里,我出去找陈策商量。”
米庆轩说:“你脾气不好,万一遇了什么事忍不住会闹出乱子来,还是我出去找陈策商量。”
米庆轩换了便服,出城到大伏潭陈策家,陈策正在给张承栋写信。见米庆轩一到,便紧急商量对策。陈策说:“刚才米月娥来了,说了你们现在的危险处境,我正想请你来商量对策呢!”
米庆轩说:“肖洪量的意思是派人暗杀张玉琳,造成暂二军大乱,然后我们趁乱而起!”
陈策很果决地说:“我们不搞这一套!这于事无补!试想,如果张玉琳被暗害,必然导致他的心腹群情激愤,必疯狂剿杀我们,于我们何益?再说,一个张玉琳死了还有更多的张玉琳,暗杀绝不可取!”
米庆轩说:“那怎么办?”
陈策说:“你和肖洪量现在的职务被撤了,三大队的枪也被缴了。张中宁回辰溪后,他张玉琳和我们彻底翻了脸,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阳光大道,就忘了他同我喝过鸡血酒。这是他首先背信弃义!我们现在的队伍已处在被全部吃掉的境地,我们要按省工委的指示,举旗起义,进行正大光明的武装斗争!我想,农历七月二十七日,把自己掌控的部队拖向龙头庵,按照省工委的指示,打出‘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的旗号,然后以罗子山为根据地,开展武装斗争,并向溆浦龙潭谌鸿章方面靠拢,扩大势力,作为解放大军的策应,迎接大湘西和大西南的解放。”
米庆轩说:“好!我们三大队自成立之日起,就受够了张玉琳的窝囊气,又是挨骂,又是不停地调防、整训,又是下枪,大家都憋着一股气,就等着这一天!”
陈策说:“我已经写好了给米庆舜和张承栋的信,要他们也于“七·二七”将队伍拉到龙头庵集合。蒲和生部虽然近来频繁与我有所接触,也表示想投靠我们,但现在还不知他真正内心,还是待下一步再说。不过,蒲和生和我早先有约,互不为敌,只要他不来打我们即可。城内留下米月娥、向石宇他们从事秘密工作,主要是注意张玉琳的行动,随时保持和我们的联系,其余人全跟随三大队去龙头庵。我负责马上派人把信送出去,你要做好一切准备,保证把队伍按时拖走!另外,通知我们主要成员的家属注意疏散和隐蔽。”陈策还把行军的具体路线告诉了米庆轩。
米庆轩回到宿营地,把行动计划跟肖洪量通了气。
张玉琳见三大队出奇地平静,又担心三大队的人不会真的如此安分。因怕他们在县城里闹事,引起全城人心浮动,又令解除了武装的三大队回到城郊十里铺乡下安营。
“七·二七”夜里,下弦月像是明白今夜的事情,一直躲进云里,让十里铺的田畈上一片黑糊。风来时,四处舞动着山与树的魔影。这个人鬼难辨的夜晚,肖洪量派人将张玉琳派来的朱大队长绑在一棵梨树上,嘴里塞了棉花团。然后他带人把埋藏在山上的枪支全都扛回来发给了大家,暗暗传下起义命令。一串又一串身影悄悄地走过田塍,上山入林长途行军了!
因惧敌军后追前堵,三大队只能走最险的山路。经竹桥、思蒙、王羊屯、小江口、黄溪口,沿途跋山涉水,避大道走小路,避村镇走荒野,避白天而夜行。
这条行军路线是陈策定下的。当年陈策随贺龙的红二军团长征时走过这一段。当时国民党军队一直追击红二军团,贺龙在王羊屯的一处高山密林中还设过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将追敌全部消灭在一个深涧里。
三大队行至溆水和和沅水相汇的大江口时,大家站在河边,面对江水而无船渡江。陈策已提前两天赶往龙头庵等候,三大队必须尽快赶到预定的起义地点龙头庵,而长途跋涉、脚下发烧、身上浸汗的战士一见河水就跳下去洗澡、游泳。这时,米庆轩和肖洪量最担心的是队伍被过往行人发现,如果驻防在这里的张玉琳部下前来堵截,那将十分危险。
米庆轩说:“同志们,你们要知道驻守在大江口的是石玉湘手下的一个大队,如果得知我们的起义队伍到达此地,他们岂会不来剿杀我们?此地交通便利,张玉琳的追兵也极易到达,万不可久留,必须尽快赶到目的地!”
这时,一只民船从对岸的柳树下划出来,肖洪量急派两个战士泅渡到对岸去租船。一问,原来这是陈策早已租下的民船在此等候他们。于是,那船老板一声口哨,藏在河湾岸柳下的数只民船全都驶了过来。
过了河又继续往龙头庵赶路。
陈策坐在龙头庵街口的杂货铺的台阶上和店主下象棋来掩盖他内心的焦急。他已在此等候两天了,扳着指头算算时间,起义部队应该到了,但仍未见一兵一卒。起义地点已经选好在龙头庵学校,起义后打出的红旗也已制成,仪式也已经制定,现在就等着各路队伍的到来。
派往溆浦花桥通知米庆舜赶来起义的人能准时到达吗?派往火马冲通知张承栋赶来起义的人能准时到达吗?三大队的队伍赶到哪儿了?
陈策最为担心的还是三大队的人。三大队处在张玉琳的眼皮底下,要逃出虎口可不是件易事。即使三大队拖走的当时不被发现,一旦张玉琳得知内部兵变而派重兵追剿,三大队岂能抗衡?
陈策正举起棋子又要“将军”时,跟在他身边的警卫朱成先报告说,米庆舜营长已回到龙头庵为母亲祝寿。陈策举着手里的“车”半天没有放下去,当他放下棋子时,杂货店的老板已经无棋可走。
可是,陈策却说:“晚了!”
杂货店老板看着棋说:“晚什么?我输了!”
陈策说:“你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