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龄的小朋友在这些街巷里捉迷藏,跟着爸爸走过这些街巷去会朋友见亲戚,去向瑚阿姨开的女子刺绣店看绣品,听爸爸讲辛亥革命的故事,听陈策叔叔讲跟着贺龙打胜仗的故事,跟着大家跑过这些街巷躲日本飞机……今夜此时她已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条街巷,被捆在麻袋里看不见一丝外面的参照物,所以也分不清外面的南北东西。但是,上下坡和左右转弯她是感受得到的。
听到河水下滩的咆哮声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县城下面的河边。同时,麻袋也晃得厉害了一些,一定是他们夜里看不清脚下的路,河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绊得他们很不好走。她还感觉到河风吹在麻袋上有一种厚厚的凉意。
她被重重地扔了一下,凭感觉是扔在木板上,又晃了晃,那就应该是被扔在了船头上。为了弄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她拼命挣扎了几下,滚到边上,她挨到了铁锚的尖角。她突然明白自己要被沉潭了。
果然,有人问道:“石磨准备好了吗?”
有人回应说:“早就准备好了。”
起初是竹篙的铁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后来就是前后各一支木桨哗啦哗啦有节奏地划响。船身离岸时使劲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就非常平稳地在水面上行驶。她首先想起弟弟扛着柴刀拦在门口的样子,接着她又想象着张鑫泉会来救她,想象着陈策叔叔的部队与张玉琳的队伍在龙头庵打仗的情景……她特别想看看今天夜里的天幕是什么样子,以后就永远看不见了,但她无法看到。被反捆着的双手已经不听她的指挥,但她还可以尽量地将眼球贴近麻袋。突然,一个针孔让她看见了外面的亮色,她调整一下角度,就看见了天幕。她再调整一下角度,就看见了挂在天上的一弯淡淡的蓝月。她静了下来,看着月亮她非常地平静!
船也静了下来,似乎是转了几个圈,然后就一动不动。
有人说:“刘局长,就这儿的水最深,前面的那些人都是从这儿沉下的。”
刘光寺说:“这是夜里,你可要看准了啊!要是沉下去又被人捞上来救活了,那可是生死冤仇!”
有人说:“放心吧,刘局长,不会看错的!塔湾潭就这儿水最深,三斤蚕丝吊不到底!”
刘光寺说:“那好。把石磨和麻袋拴牢!”
有人回应:“已经拴牢了!”
刘光寺说:“我要亲自看看。如果不拴牢,丢下去之后,石磨沉了,人又浮了上来,那就要出活鬼了!”
刘光寺把麻袋和石磨之间的绳子仔细查看了一遍,又使劲地扯了扯,然后说:“的确是拴牢了。沉吧!”
米月娥被两人提起来,丢进河里,丢得不很重,没有打出多少水花。扛着柴刀的弟弟、张鑫泉、陈策叔叔、日本飞机、辰溪县城、向瑚阿姨她们的那些漂亮的刺绣以及天上那一弯月亮……全都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也许亲人还不知道她死在什么地方,但她自己非常清楚是死在县城下游的塔湾潭里。
小船划回到县城脚下时,刘光寺问朱所长:“今夜一共沉了多少?”
朱所长说:“因为是分头行动,也不知到底沉了多少。”
刘光寺说:“现在凡是张军长点名的这些人都干得差不多了,就看还有没有新暴露出来的。”
朱所长很轻松地说:“暴露一个沉一个就是。”
刘光寺说:“我看,你也是沉麻木了!都是几个辰溪人,这么干也不是件好事。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害过人!”
朱所长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沉一个是沉,沉十个也是沉!反正以后的事谁也料不定。共党来了要杀我们,也就认死了!”
刘光寺说:“我小时候杀鸡都不敢啊!”
朱所长说:“天变一时,人变无了日嘛!人嘛,都要生存,什么事不是学会的啊!”
小船在吊脚楼下靠稳后,几人下船沿小码头往上走。刘光寺说:“大家干了一通宵,趁天还没有亮,抓紧休息一下,说不定明天张军长又有新任务下达。”
天刚亮,张鑫泉就到警察局来找米月娥,说是来要人。张鑫泉吵了一早晨没人理他,直到刘光寺睡醒过来才跟朱所长说:“你去看看他在吵些什么。”
朱所长将他叫去一问,原来他是米月娥的未婚夫。朱所长将这一重要情况报告给了刘光寺。刘光寺笑笑说:“米月娥怎么没有说呢?”
朱所长说:“米月娥什么都没有说。她没有说,就是有嫌疑。”
刘光寺说:“恐怕不仅仅是个嫌疑的问题!”
朱所长说:“把他抓起来!”
刘光寺说:“现在是大白天。你先跟他好好谈话,弄清他是不是米月娥的未婚夫。如果真是,问他有什么要求。其他的事,夜里再说。黑夜才是我们的保护神!”
朱所长就把张鑫泉叫到办公室里问话,问他平时和米月娥来往多不多,张鑫泉说,当然多。
朱所长问他都帮米月娥干些什么事,张鑫泉说:“只要她需要我做事,我什么事都干。”
朱所长问他是不是帮米月娥印过共党的宣传资料,张鑫泉说:“印过。”
朱所长没有想到这个张鑫泉和米月娥完全不一样,竟是这么好审。但他怕张鑫泉急于要见米月娥故意如此,就再三问他:“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话吗?”
张鑫泉说:“都是真话!”
朱所长还是怕他翻供,又提醒他说:“如果你有什么地方说错了,现在改正还来得及。”
张鑫泉说:“我没有任何地方说错!”
朱所长说:“那你就画个押。”
这时候张鑫泉不干了,说:“我必须见到米月娥才给你画押。”
这就让朱所长为难了,米月娥已在塔湾潭里喂鱼了,还怎么能让他见到呢!朱所长说:“如果见不到米月娥,你就坚决不画?”
张鑫泉说:“死都不画!”
朱所长说:“你们年轻人啊,在爱情上都是不顾后果!看来,你也是个爽快人。不过,现在我还不能让你见到她,夜里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朱所长丝毫没有惊动张鑫泉,把审讯得来的情况很满意地跟刘光寺汇报之后,让他一个人就坐在问话那儿等到夜深人静。
当张鑫泉看到朱所长再次出现在面前时,背后突然有人一下封了他的嘴,将他捆了,然后将他拖到一个黑处往麻袋里装。他喊不出话来,也拱不出麻袋,但他清楚自己受骗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被拖到了河边,又丢在船上,然后,由船装着往哪儿运了。这是要将他运到哪儿去呢?不过,走了不远,船就不走了。朱所长拍拍麻袋跟他说:“你不是一定要见到米月娥吗?我答应过你,到了夜里就能见到米月娥。你现在马上就能见到了。”
张鑫泉想问问米月娥在哪儿,但嘴里塞了一团烂布,问不出来。
朱所长一定是记起刘光寺的话了,他也就问手下人:“石磨捆牢靠了吗?”
有人回应说,捆牢靠了!
朱所长说:“我来看看。”
麻袋被人扯了几下,朱所长说:“唔,是牢靠了。沉吧!让他快点儿见到他未婚妻!”
张鑫泉感到自己被两人提起来,然后扔进水里,水很快将他淹没了,呛得他什么都忘了,但却非常明白米月娥是被他们沉在这潭里了,他在心里喊道:“月娥,我也来了!”
其实,水面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刘光寺以为,连米月娥的未婚夫都沉了潭,任务就完成得完全彻底了,没想到张玉琳又给了他新的任务:除掉向石宇!
65你就是在辰溪潜伏得最深的老共党特务
向石宇本是完全可以逃脱这一劫的,他是自己决定冒险深入虎穴去捞虎子的。
当张玉琳带着各路队伍直赴龙头庵追剿湘西纵队时,向石宇担心陈策率领的湘西纵队羽毛未丰、翅膀未硬,还经不起张玉琳的大队伍追剿,他也连夜赶到龙头庵,虽不能再去张玉琳那儿劝降,但他去找了石玉湘。
向石宇走进石玉湘的临时营房时一脸的兴奋,石玉湘也高兴得满脸灿烂,以为向石宇是投靠暂二军来了。他将向石宇拉到自己的身边说:“石宇啊,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向石宇说:“我是来把脑袋交给你,让你好去请功!”
石玉湘一愣,“大兄弟何出此言?我石玉湘是这种人嘛?你来投暂二军,我高兴还来不及哪!”
向石宇冷笑一下说:“你错了!我是来劝降的!”
石玉湘明白过来,将手一挥,黑下脸来,拒绝他说:“那就请你免开金口!你要明白,你的名字里有‘硬石头’,我的名字里也有‘硬石头’!”
向石宇说:“玉湘老弟,程潜、陈明仁二位将军已经领衔在长沙发出起义通电,并向全省发表了《告湖南民众书》和《告全省将士书》,号召和平解放湖南。你是聪明人,中国之大势,湘西之大局,你不可不明白。难道你不愿种下春天生机勃勃的庄稼,而愿意死守秋天枯萎的僵蒿吗?时下跟国民党走还有什么前途?望你不要忘记你父辈跟随贺龙的感情,不要忘记你以前与陈策的约定。你千万不要坐失良机!虽然你已走出错误的一步,但若现在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仍不失为上策!仍是前途光明!”
石玉湘一想张玉琳就在附近,此刻他必须坚硬到底。他说:“大敌当前,不容许你来扰乱军心!念及你我多年旧情,我放你生路。屋外都是上膛之枪,你快快离开此地!如不听我言,有枪走火,我概不负责!”
向石宇淡淡一笑说:“玉湘不必担心,石宇既然来你处劝降,自然早就做好了断头准备!”
石玉湘说:“别啰唆,快走人!”
向石宇还不打算走,石玉湘无法,只好派两个贴身警卫将他挟持着强行送至河边,又嘱咐租了船送他返城。
送走向石宇,张玉琳派人来请他去议事。
石玉湘余惊未息地赶去,他一到场,张玉琳就问:“听说向石宇深夜来劝降你了?你又派船送他回城了?”
石玉湘大惊,此事不知是何人这么快就捅到了张玉琳这里。看来,张玉琳在他身边安有耳目。此乃杀头之罪!石玉湘知道自己只有应对不乱才能化险为夷。他反而轻松地笑笑说:“何人如此大惊小怪?向石宇的确来见过我,但不过是以朋友身份来大谈一通国、共之前途时局而已,怎能说是劝降?说此话者乃为‘是非客’曹无伤、‘盗书贼’蒋干之类!”
张玉琳自知追剿湘西纵队要紧,此时万不可让石玉湘与之有隙,于是软下嘴来说:“这还差不多!你是我多年的湘哥,可不能对我有异心啊!”
石玉湘虽知张玉琳言不由衷,但仍如释重负,为进一步掩盖真相,他说:“不过,我对向石宇也真的是以礼相待,多年的熟人,面子上过不去啊!”
张玉琳说:“这也情有可原。人若无情,万事无成!”
待石玉湘一走,张玉琳自己将电台打开,几番调频,就断断续续收听到了一个重要新闻,也就是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号召和平解放湖南。张玉琳马上关掉电台,他怕别人偷听到这一消息动摇追剿叛军的决心。更令自己担心的是,曾经接受了陈迪光的改编,而后又背叛陈迪光而投张中宁,将自己的队伍改编成了暂二军,现在程潜、陈明仁已通电起义,形势已逼得他越来越没有退路,只有在张中宁面前尽忠献诚。既然石玉湘承认向石宇来找过他,而他又对向石宇“以礼相待”,其间之关系就实为可疑!石玉湘十分善变,以前和陈策、向石宇的来往不少,也曾谈过“投共”之事,共党大军又正逼近湘西,如让向石宇和石玉湘串通一气,暂二军必乱无疑,只有尽快除掉向石宇才能让石玉湘死心!于是,张玉琳马上通知县城里的刘光寺,要在向石宇回到辰溪县城下船时就将其抓捕!
由张玉琳圈定的要抓捕的人员名单中,原是没有向石宇的。向石宇从军、从政的资历和陈策相似,刘光寺对向石宇不无怯意。但张玉琳的命令他不敢有违,只得马上要朱所长集中警力在沿河城脚严密布防。不料朱所长也与他有同感,没见刘光寺亲自带队,就问:“刘局长,向石宇在辰溪是树大根深,你不亲自带队,我们怕是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刘光寺假意大发脾气,“什么树大根深?他还能盖过张军长不成?叫你们去干你们就去干!”
朱所长只得马上又变了话说:“不过,你避一避也好,万一……我们也好有个退路。我们一定把事情办好!”
刘光寺的眼神霎时由凶狠转变成柔和。他想,还是老朱通情达理!但嘴上却恶狠狠地说:“快去!”
向石宇料定他密见石玉湘会被人告密,如直接回县城必有凶险,于是,他临时改变路线,船到板溪口即提前上岸,改为步行回城。
刘光寺也料定向石宇可能不会照常规行动,但在哪里下船,他预测不定,因而,他除了在河边布防以外,还下了一个死套子:将向石宇住所守住!
一切安排就绪,刘光寺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喝茶,等候传来好消息。
向石宇从板溪口走到县城,大约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当他看到自己的房门上的铁锁,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庆幸自己又活着返回县城时,就被两人从背后一把扭住。向石宇左右一看,两个人牛高马大,一个都不认识,两把手枪顶在他脑袋上。他很平静地问了一句:“是刘光寺的人吧?”
陌生人说:“是!”
向石宇说:“你们刘局长在河边也安排了不少人吧?”
陌生人说:“不知道。跟我们走!”
向石宇说:“你们刘局长还算是个称职的局长!走吧,我不会为难你们,不用你们这么扭着我。这么扭着过街会有我的弟兄们朝你们开冷枪。即使不打死你我,打死老百姓也不好!我不会跑的!我若要跑,就在你们没有抓住我之前跑了,既然被你们抓住了,我就不会跑。这是我的游戏规则!”
那两个陌生人不再扭他,他也的确步履平常地在两人之间走进了警察局。
刘光寺听到向石宇被抓来之后,马上端起茶杯来猛喝一口,高兴中有些不安。不过,深深喝了几口茶之后,就平静了许多。
向石宇被带进门来,刘光寺不知说什么好,不敢开口。向石宇却如做客一般,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说:“光寺,今天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