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琳的人马白天搜索的只是山下的一些村子和山林,相对罗子山广大山区来说,那只是小小一域。罗子山主峰海拔一千三百余米,周围数百里全为罗子山山区。
相传古代有一位姓罗人的儿子在山巅修建一座觉庵,在此修行炼道,故而得名。山巅绝处有一神泉,冒水如丝,但水池常年满水,供数人用水不浅,无人用水却不外溢。尤其逢大旱年间,乡民请巫师在山巅作法求雨甚为灵验,即使青天白日,法师牛角一叫,就有乌云排挞而至,风雨大作。如清明过后,至山巅登高一望,辰溪、溆浦、怀化、黔阳、宝庆诸县,绵延数百里山水尽收眼底,山如蜂窝密挤,河若龙蛇蜿蜒。一路上,张玉琳想着有关罗子山的这些传说故事,心里揣摩着:湘西纵队的人怎会消失得这么快?
其实,湘西纵队就在这大山里藏着,一部分人就跟在张玉琳的屁股后头下山来了。
月下的山谷像深深的海水,这对于湘西纵队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掩护。
纵队的战士们按照命令埋伏到各处山岭的卡口,听着各村有猪的哭叫,有鸡的痛喊,有牛的哀号……张玉琳的人辛苦了一整天,现在他们要拼命弄点好吃的。当听到有妇女和娃儿的哭喊时,纵队里有来自当地的战士就忍不住要冲进村去,但是,不行,陈司令员下达的战斗命令是深夜一点才能进行袭击。
张玉琳的人马吃饱喝足之后,村子才开始安静。这个时候,埋伏在山岭上的纵队战士才明白,深夜一点钟真是袭敌最好的时刻。他们三个人一伙潜伏到村边上干掉哨兵,乱放几枪,然后就跑,待张玉琳的人紧急集合来追,他们早就溜得无影无踪。夜黑林深,人生地不熟,暂二军的人又不敢追得太远,怕中埋伏,只得退回营地按兵不动,加强岗哨,等待天明再行反击。可是,他们睡下不久又遭到摸哨放枪的袭击,暂二军的人又只得起来集合队伍应对。
一夜如此往复数次袭扰,致使疲惫不堪的暂二军官兵睡不能睡、战不能战,烦怒至极,一个个都只得背靠背地闭上眼坐在那里日娘骂老子,说是等到天亮,定要把陈策这个鬼纵队消灭在罗子山区。石玉湘发话说:“是的,我们不能老被叛军这么戏弄,一定要化被动为主动,给陈策以狠狠的还击!”
然而,天亮后,暂二军从各个村子出动,深入山区进行拉网式搜索,照样连个人影都不见,能看到的只是山里那些平滑的石板上写了少不了的标语:
“暂二军必败!”
“此处为暂二军葬身之地!”
“与民为敌,必死无疑!”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直到下午,各路人马来报,未见湘西纵队踪影,张玉琳心急如焚。他把石玉湘找来商量:“湘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更有猎人!现在共党的大军过江后已日益逼近湘西,我们如果只顾抱着脑袋拼死追剿湘西纵队这些人,被叛军拖死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大山里,什么时候我们被共党大军包围了、剿灭了,还会蒙在鼓里!”
石玉湘说:“你是想撤军回城?”
张玉琳说:“我当然想尽快撤军回城,但是,叛军不灭,我实在难消这口气,在中宁军长面前我也不好交差,中宁军长在蒋总裁面前也不好交差。我现在虽是给将士们不断地鼓劲,但我内心确实是两难,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
石玉湘的两只鹰眼一亮说:“既这样,我倒有一计可用。”
张玉琳说:“湘哥你快说。”
石玉湘说:“我们这种追剿叛军的办法是瞎子捉麻雀,你摸到这儿,麻雀飞到那儿,永远也不会捉住麻雀。我们只有找到麻雀脚上那根绳子,才能把麻雀扯到手里来!”
张玉琳笑笑说:“湘哥说得好。但问题是,现在麻雀脚上本来就没有绳子。”
石玉湘说:“怎么没有绳子?是我们自己没有去找这根绳子!”
张玉琳说:“你说怎么找?”
石玉湘说:“据我所知,肖洪量、肖守资、肖守谦、肖启明、肖斌、肖守谅、肖洪左、肖洪图都是叛军的团长、营长、连长,他们都是这大山里的人。我们只要把这些人的亲属抓起来,整他个半死,他们还能不说出这些人的下落吗?这不是麻雀脚腿上的绳子是什么?”
张玉琳大喜,跷着大拇指对石玉湘说:“湘哥,你真是贵人语迟啊!”
石玉湘得意地笑着说:“我也是刚想出这办法。”
张玉琳说:“好!就按你这个法子办!”
石玉湘说:“那就让我把队伍开进五宝田,出出这口恶气!”
张玉琳想了想,有些狡黠地说:“你还是不要去,让蒲麻雀的侄儿带人去!”
石玉湘说:“还是我去好!我以前在龙头庵的日子多,这个地方离龙头庵不远,我很熟悉。”
张玉琳说:“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让蒲麻雀的侄儿带队去!湘哥啊,我们都是在提着脑袋过日子,共党的大军一到,谁知道时局会变成什么样子?进驻五宝田你不心狠手毒,谁会告诉你自己的亲人躲在什么地方?这些得罪人的事,就让外地人去干,我们何必得罪当地这些人?”
石玉湘不知张玉琳这是对他疑心不消,害怕他离队而去或是真心体贴他。他想了想说:“军座言之有理!”
于是,张玉琳要石玉湘命令蒲和生的侄儿蒲裕桂带队开进五宝田,限他尽快搞到叛军的行踪。
不料蒲裕桂接到命令时想起临行前叔父有话,就跑到石玉湘面前说:“报告石师长,我对此地形不熟,恐难取战果,请石师长另派一支队伍去为好。”
蒲玉桂这是在婉拒开进五宝田。
蒲和生和胡震在怀化为敌时,为稳定大局,张玉琳忍气吞声地枪毙了胡震手下的营长刘际先,这股气至今没有消,此时正好发作。张玉琳大骂蒲裕桂:“此话怎能是出自你辈之口?即使你叔父蒲和生也不敢在石师长面前放此狂言!你有几斤几两?竟敢打起石师长的主意?据你部下人说,你不太愿意打陈策这伙叛军是不是?如果是,你可以明说嘛!”
蒲裕桂一听此话,大吃一惊!无心打陈策乃叔父蒲和生私下之言,难道有人将此事言至张玉琳面前?此乃杀头之罪!蒲裕桂马上纠正说:“张军长,我们对你忠心耿耿,您千万不要听信小人之言!”
张玉琳说:“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关键时刻要看你行动!”
蒲裕桂此时已无退路,一变腔调说:“是!我马上开进五宝田!”
蒲裕桂将队伍开进了五宝田。
五宝田是一个小村,位于辰溪与怀化的交界处,小溪环绕,房屋密集,整个村子的外墙全为嫩绿色的玉竹石砌成。走进家家户户,大门、内壁也全为玉竹石构成,石上雕龙凿凤、布花刻书,最简单的装饰也是浅浮雕的灵芝云纹。这种产于当地的玉竹石色如竹叶,质地细腻,具有极强的抗风化能力,村子虽然古老,但门、墙却显得非常清新,因此,这里又名石头村。村里有护村枪炮,对外防御颇严,远远望去,高高的石墙上,枪眼炮洞密布均匀。全村只有四个大门可供进出,一般土匪队伍惧怕进去了出不来,故不敢入村,村里从未遭过土匪。沿溪而行的村外大道和延伸进村的小径弯路也皆玉竹石铺接,进村门口最大一块玉竹石板足有八尺见方,十几个孩子可同时在上面踢毽子跳绳。小溪对面即是一畈不惧湟旱均可丰收的好农田。故村民家家殷实,尤其重视子弟读书修业。全村不过数百人口,全是肖姓,与龙头庵肖姓同宗,故肖隆汉在龙头庵遇不顺心事时,常跑到这里来赚一份安闲,这里被当地人称为“肖隆汉后院”。加之肖姓、米姓多为婚配血亲,故龙头庵和五宝田虽各居一地,实如人之手足。湘西纵队起于龙头庵,而不少头脑人物出自五宝田。石玉湘非常清楚,蒲裕桂的队伍进驻五宝田,要这里人供出湘西纵队的去向绝非易事!
蒲裕桂的确无心攻打湘西纵队,起程时,他叔父蒲和生私下里给他交过底:“只需应付,无须认真,枪炮要响得热闹,但枪口要抬高几寸。”蒲和生本是不愿为剿陈策的队伍出兵,但又得罪不起张玉琳,这才全权托亲侄子蒲裕桂带人来应对。蒲裕桂本想躲在别的村子里看风景,但没有想到会派给他这样的任务。
没有响枪炮,蒲裕桂的大队人马就很顺利地进了村。经到旁边村里查问,原来村里的武装全都在前两天跟随陈策上了罗子山,只剩下肖守哲带领几个人护村。几个护村人因见蒲裕桂人多势众无法消灭,又担心惹怒对方遭到烧村恶报,于是,干脆不作抵抗也立即撤往后山。
蒲裕桂一进村便叫抓人,然而,整个村子空空荡荡,除了几只狗站在门口亮着颈项狂吠之外,家家锁门闭户,不仅无人可抓,连一口水也没有喝的。蒲裕桂面对空村只能长叹。如以他此时的愤怨和脾气,定要纵火烧了这村子!但他知道如此之大的队伍马上需要吃住,大山里村子稀少,别的村又都住满了别的营团,还真是除这个村就没有别的店!加之叔父又有交代,为不辜负蒲和生的重托,他又只得平静下来,然后撬开几户家门,把火塘扒开看了看,把灶锅揭开看了看,然后站在村外的石板路上,面对淙淙小溪想了会儿,才对手下人说:“火塘里还有火,灶锅里还有剩饭,村民都离家不久,跑不远,肯定就藏在这附近的大山里。派五个小分队到山里喊话,告诉村民,我们到这里来对老百姓将秋毫无犯!请大家快回村去和平常一样过日子!如藏在山里不回村,将一律按通匪论处!”
手下人马上组成多个分队,每分队三个人,各自敲着犁头、锅盆,按不同方向深入到山里喊话叫人。
黄昏时分,天上起了火烧云,长长的蝉声里伴和着喊话声,在山间响起悠悠的回音。
派出去的人喊了半天还没有任何回应,蒲裕桂又急得不行。他最为担心的还是村民不回来,晚饭怎么办?暂二军是匆忙来追剿叛军的,后勤供应毫无准备,已经在大山里搞过了两天,因深夜连遭湘西纵队的袭扰,不仅吃不饱,还睡不好,战士们已是满腹唠叨。今夜如果晚饭还不能好好吃一顿,那就不要等到打仗,人恐怕就要溜光了。
还好,终于从山里走出两个人来,他们是村民留下来通风报信的,所以,藏的地方离村子最近,见暂二军的队伍开进了村子,他们想回村里看看究竟,听到喊话就朝村子走来。蒲裕桂突然高兴起来,朝这边迎面走去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回说:“我叫肖守容。”
年老的回说:“我叫牛疤子。”
蒲裕桂对着年老的笑一下说:“‘牛疤子’?你这个名字味道很好啊!你们先去煮几大锅饭、炒几大锅菜!要放点油啊!要保证我们弟兄们好好儿地吃一顿晚饭!”
肖守容年轻不更事,说:“你们这么多人,我没法弄这么多饭菜!”
蒲裕桂两眼一瞪,牛疤子知道守容的话没有说好,从中调和说:“他是侄儿,年轻不知事,别怪他,有事你只需跟我说,在这里是我做主。我们这就去做饭炒菜。”
牛疤子是肖守容的堂叔,他是上了年纪的人,知道和这些人硬顶是不行的,于是,他带着肖守容去开门,搂柴,烧火,担水,摘南瓜、丝瓜,摘辣椒、茄子。蒲裕桂见他俩搞来的几堆菜都是搜肠刮肚的素菜,又要他们去捉鸡逮鸭、杀猪、宰牛。肖守容一脸不高兴,要发脾气,牛疤子不让,要他笑着照蒲裕桂的要求去做,不要惹这些人不高兴。直到在溪里捉鸭子的时候,牛疤子才故意捉不住,沿溪追下去,追到溪转弯看不见村子时,牛疤子说:“守容,我看这帮人吃饱后是要翻脸的!你快跑!你跑进山去找湘西纵队!”
肖守容说:“老叔,你呢?”
牛疤子说:“我留下来顶罪,不然,他们一个人都找不到,会烧了村子,那我们损失就大了。你快跑!”
肖守容一闪身,钻进树林跑了。
67去山里找人
牛疤子双手提着两大把鸭子回来,怕死的鸭子们拍着翅膀叽叽嘎嘎地一路挣扎,掉下的羽毛在牛疤子眼前胡乱地飞飘。他把鸭子罩进笼里,然后拿刀来一只接一只地杀,一边杀一边骂道:“这些该死的东西!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你要捉它时,它是又跑又飞!”嘴上骂鸭子,心里却是骂蒲裕桂这些人。
蒲裕桂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嫌杀鸭的速度太慢,对几个弟兄说:“照这样杀下去,何时才有晚饭吃?你们自己动手!”
于是,弟兄们有的帮牛疤子杀笼里的鸡鸭,有的就去村子里追捉别的鸡鸭。他们把捉来的鸡鸭脖子拉直压在树干上,一刀下去,鸡鸭的头和身子立刻分离,头被丢在一边瞪着眼叫着,身子却找不到自己的头了,冒着鲜血四处乱蹦。生命弱的,跑不远就倒下伸脚了,生命强的还能跑到菜园的黄瓜棚下面才死。
牛疤子惊呆着眼说:“杀鸡鸭哪有这么杀的?那鸡头鸭头可是好东西啊!”
一个弟兄回他说:“我们向来都是这么杀!”
牛疤子不知道他们的规矩,将那些鸡头、鸭头捡进盆子里准备用开水泡起来脱毛,一个帮忙的弟兄脾气很好地教他:“这些东西毛多肉少,我们哪有这闲工夫?不要了!”
于是,牛疤子也就照着弟兄们的样子做,只把那些鸡鸭身子找拢来放在盆子里泡开水。当他给修光的鸡鸭开膛清理内脏时,帮忙的弟兄们又脾气很好地教他:“还要那些装屎装尿的东西干吗?弄半天没有一口食。掏出来丢掉!”同时他们又做出示范动作,将鸡鸭开膛后,一把掏出内脏,看都不看一眼就使劲地往远处瓜园里抛。牛疤子眼睁睁地看见鸡鸭内脏一路血水划出一个扇形的弧线落进草丛里,惊起一堆蚊蝇。
牛疤子慢慢明白了这些人的生活习惯,心痛地说:“这些鸡鸭都是一颗谷子一颗谷子喂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