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瑚说:“解放大军要进城了,湘西纵队就要来辰溪和解放大军会合。我们得抓紧好好准备一下,组织一个腰鼓队、一个彩旗队、一个唢呐队,好好儿庆贺庆贺!”
向瑚说:“解放大军要进城了,湘西纵队就要来辰溪和解放大军会合。”
杨俊说:“张玉琳的人还在城里吗?”
向瑚说:“他们早就逃命到茶田垅了!”
杨俊将女子刺绣店的姐妹们带到楼上房里说:“你们快坐下来,好好喝杯茶,我去烧开水!”
姐妹们都站在临窗一面遥望,指着对面的丹山寺,说那里曾是国民党李司令审讯过陈策的地方,也是辰溪地下党工作人员聚会的地方;指着梅花村,说马公武真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指着塔湾潭,说那里是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被装入麻袋、绑上石头活活沉潭的地方……山水还是这些山水,但今天望着这些山水,她们感慨万千!
杨俊烧好开水提上楼来说:“我们现在要好好打听张玉琳的人都在干些什么,以便我们自己的队伍回来把他们消灭干净!”
向瑚说:“前些天,他们正忙着分银行的钱哪!听说是分过钱就逃到茶田垅张玉琳的老家去顽抗了。”
杨俊说:“现在我们湘西纵队回来,我们解放大军也到了,看他张玉琳在茶田垅还能待得几天!”
大湘西的县城一个接着一个被解放,张玉琳知道自己应该谋算后路了。于是,趁谢行长不在家,他命令将辰溪银行所有的钱都提到司令部,准备连同枪支一起运往茶田垅!
谢行长匆忙从外面赶回来找到张玉琳说:“军座,你这样把银行的钱一包袱卷走,那捏在老百姓手里的大量存票我怎么交代?”
张玉琳解释说:“谢行长,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百姓要咒要骂,我也无可奈何!朝代都要改了,谁还能怪我张玉琳?”
张玉琳原以为带着一大笔钱和一大批人枪回到大山密集、树林茂密的茶田垅安营扎寨后,会有一份安宁,没想到,往日在老家时留下的那些伤痛,复又如煎如灼。
早饭过后,行营里的电话声突然响得似乎比平日急骤。张玉琳马上抓起话筒一听,竟是张中宁的声音。他心里才踏实了一下说:“老叔啊,听到您的声音,我心里就一下子平稳了许多!”
张中宁说:“玉琳啊,总裁命令我和你一起去重庆聆听训示!你务必于明天中午赶到芷江!”
张中宁明白,张玉琳听完电话必要问个究竟,而他实在是不能跟他说出其中的究竟!他没等张玉琳问话就挂断了电话,张玉琳再打过去,也没有人接听。张玉琳有些怅然若失,将话筒贴在耳边好一会儿才放下。凭他多年死里逃生和化险为夷的经验,这个电话尽管张中宁声音非常平实,但有不祥之兆!
第二天,张玉琳正忙着处理军务,准备行囊要出门往芷江与张中宁会晤时,司令部突然将一份急电递到他手上。
电报是张中宁发来的,称因情况紧急,他偕夫人已提前在芷江机场乘专机前往香港。
电报虽没有说张玉琳下一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不忘带上一句“后会有期”。
张玉琳看完电报,周身一软,顿觉靠山突然崩塌陷落,出现在面前的是脚空目眩!但他不恨张中宁,张中宁肯定是急不可待才临时动念匆匆离开。他倒怪自己反应迟钝、行动迟缓,舍不得这些人枪。此时此刻怎么不知道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形影不离呢?
张玉琳把那些高官的话都一一回忆起来,越想越不愉快:什么“反共基地”“反共长城”……都不过是拉别人做自己的牺牲品,都不过是哄郎上树再抽梯的鬼话!
于是,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又隐隐地袭上心头。辰溪“三·五事变”前后,他也很想听陈策的话跟共党走,只因有恩于自己的张中宁回到了辰溪,他才出现反复。是自己选择错了吗?他又不愿承认!他最后想出的结论是:天有病,人奈何?
司令部里一帮师爷们见张玉琳看完电报后痴如木石,也在他身旁帮腔叹惋,以示同感。张玉琳马上感到自己有失临危不惧、举重若轻和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官风范,迅即变脸,将微曲的身子挺直了说:“你们哀叹什么?看到共军来了吗?我们不是好好儿的吗?即使共军来了又如何?我们还可以打败他们嘛!我告诉你们:蒋总裁还在重庆坐镇,他不会不管我们!你们都去好好休息。我也要好好静一静!”
既然张中宁已去香港,张玉琳就没有必要再去芷江。大家散去休息后,张玉琳回到自己的行营卧室,在木沙发上坐下,往后一靠,闭上眼想了一会儿,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别人哄我,我也只好哄哄别人!
时局已让张玉琳坐立不安!无论是在张中宁身上得到的启示或是他以前的经验,都告诉他只有一个字适合自己,那就是“逃”!但他不能说出这个字来,甚至一丝破绽都不能让身边人发现!
门外突然有嘈杂声近来,警卫马上进门来报:“报告军座,你的大夫人带着孩子来了。”
张玉琳抑制着内心的惊慌和伤感,缓缓地站起来。这时候他真的不想见到向金金,但又特别想见到两个孩子。丢下他们这么多日子不管不问,还让向金金东躲西闪,甚至不让她说是他张玉琳的老婆,她现在来找他,本也不错,但来得真不是时候!但张玉琳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戴说:“让她进来。”
穿得还算讲究的向金金和一儿一女风尘仆仆地走进门来。向金金含着泪叫了一声“玉琳”就倒在张玉琳怀里哭了。
张玉琳扶着向金金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将一儿一女搂紧在怀里,将自己的脸贴在他们脸上,也忍不住热泪洗脸地说:“都是爸爸不好!”
向金金哭诉起来,“玉琳,我们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到哪儿我们娘儿母子跟你到哪儿!哪怕喝盐水汤,我们也心甘情愿!”
张玉琳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记起他们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了,将两个孩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他说:“金金,你向来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你应该明白我是身在军营。在这里,你不能哭!”
向金金说:“正因为我深明大义,正因为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我才冒死赶来找你,要跟着你走!”张玉琳没有回答她,她继续诉说:“现在,到处都是解放军了,你杀过那么多人,这地方上一解放,共产党的人能不找你算账?他们找不到你还能不找我们算账?我们娘儿母子哪还得了这个账?”
张玉琳内心里一颤,知道自己曾造下的孽现在要有报应了!但他反问道:“金金,我杀了别家的人,别人应该找我算账。但别人杀了我家的人,我找谁算账?我年轻时本是不想拖队玩枪的,也是世事把我逼上了这条路!多怪世事少怪人嘛!我现在是家仇未报、私恨未除!你是知道我为人处世的个性的,我可是从来不认输!你们来了倒也好,不过,一定要听我的安排!如果你不听安排,我狠起心来,你也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向金金瞪着张玉琳插在腰上的手枪不敢再哭,不得不含着泪点了头。
张玉琳面对墙上的地图再一次仔细核实了选定的逃匿路线之后,他走进行营卧室那边和周召薇进行了沟通,然后就把副官刘华锋一人叫来,又把向金金和一儿一女叫到身边,悄悄地嘱咐刘华锋:“刘副官,昨夜里接急电,我明天要去重庆领一批美式武器,很快就会回来。现在时局复杂,我离开这里之后,你要好好管住军营,照顾好我的家属!”
刘华锋一听这话,自然感到异常,一看张玉琳两眼有了浅浅的汪亮,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张玉琳把向金金和孩子留在军营,也许是想安定军心。但他不能道破天机,无论如何,张玉琳临危托孤于他也是对他的信任。刘华锋只是一语双关地说:“军座,你放心去吧!”
张玉琳转身又对向金金说:“你要带好我们的孩子,有事难决时只管找刘副官。”
向金金自然也知道张玉琳这是要别她而去,她知道带上他们母子三人当然行动不便,要带也只能带上周召薇。再说,如果要她丢下两个孩子只身跟着玉琳走,她也不愿意!为了不让张玉琳难受,也为了留在孩子身边,向金金硬心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点头说:“我知道!”
张玉琳很满意向金金当众做得如此慷慨大气!
安排妥家事之后已是凌晨,张玉琳在行营司令部里召开了一个军官紧急会议,跟众军官说:“昨天深夜接重庆急电,蒋总裁说我们在罗子山剿共有力,特拨给我们一批美式武器,令我带人前去重庆办理接领手续。我们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就会回来。我们离开后,这里的一切军务暂由刘华锋主持!”
刘华锋端坐着一言不发,表示默认。他不是没有想法,但对他来说,张玉琳在倒不如不在。张玉琳一走,他就能出人头地,到时候共军来了,要战要降,他刘华锋就能讨价还价,最后一锤定音。既然刘华锋不说破,别人就更不好说破,谁都知道,此时说破天机,必遭杀身之祸!于是,大家都只用眼神说话。
众多眼神告诉张玉琳,这些人都明白他的所为,等他走后,很可能就会各显神通,刘华锋还坐不稳这把交椅。于是,他只有驱车去大明溪面见石玉湘,要把军务大事相托于这位拜把兄弟。
因疲于慌乱应对,张玉琳和石玉湘已有数日未能见面。两人见面小叙过后,张玉琳说:“老兄,蒋总裁论功行赏,说我们剿共有力,奖给我们三个师的美式装备,要我和米昭英去重庆接领。我离开这里后,暂二军的军务就要烦劳你老兄了!”张玉琳本想跟石玉湘说实话,但此时有些话真是任何人都不能说,否则,必坏大事!
石玉湘自然知道张玉琳是在玩金蝉脱壳,然而,他不想离开本土,他虽与张玉琳是拜把兄弟,但与张中宁并无特殊关系。宽平处常互让为礼,窄险地总挤足抢生!眼下这局面,跟着他们跑又能如何?倒不如看看形势,相机行事。张玉琳一走,这片天下就非他石玉湘莫属,到时候,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降,也不失为上策。于是,他也一语双关地说:“你放心去吧!”
张玉琳离开大明溪时,车子跑过一个山湾爬上一座山岭时,他突然叫司机说:“小张,你停一下车!”
车停后,他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坐着,浅浅的泪水使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团黑影。
从大明溪返回后,张玉琳换上商人服装,带上周召薇和米昭英走了。为把自己的行踪弄复杂,他们首先来到靖县,然后绕道洪江到柳州。初以为柳州可为避难之地,没有料到此处已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处,便立即前往湖北恩施。对恩施,张玉琳似乎情有独钟,他年轻时遇难到这里投奔刘嘉树后来得以东山再起,如今他仍想在恩施寻到转机,然而,此时的恩施已非往日恩施,已不是他的生存之地,只得投奔重庆。
一到重庆才知道,国民党湘川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已败逃,重庆已经建立人民政府,在重庆居住的人,都要由政府发放一张“解放证”。如果拿不到“解放证”,他们很快会被清理出来。于是,他灵机一动,找到一位在重庆教书的老乡,说他们四人是结伴来重庆找教书职业的。这位老乡听他们都说的一口辰溪话,且四人面相温文尔雅,刚刚解放的重庆又正缺少教师,就带他们到了学校,于是,每人一张“解放证”就顺利地拿到了手里。
当晚就寝时,周召薇如释重负地跟张玉琳说:“玉琳,我们别再东躲西藏了,有了这个‘解放证’,我们就在重庆安下心来过日子吧。”
张玉琳抚摸着周召薇的脸蛋说:“召薇啊,你想得好简单啊!谁不想过安定日子啊?但人生像一道算式,前面的加、减、乘、除都由你自己,而得数可就不由自己了!你以为有了这个‘解放证’就是长久的护身符?你错了!辰溪一解放,他们肯定就要追查我们的下落。到时候,别说我们在重庆,就是在上海、北京也都在他们的手心里捏着!”
召薇说:“那我们怎么办?”
张玉琳毫不犹豫地说:“逃!一定要逃到香港去,然后由香港转到台湾去找张中宁!”
召薇说:“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重庆?”
张玉琳说:“待我把目标再缩小一些,熟悉一下交通工具和路线再说。”
召薇说:“就我们四个人了,你还要缩小目标?你不会把我也丢下吧?”
张玉琳拉住周召薇的手说:“如果要丢你,那你早就和向金金一样了!放心吧,我到哪儿,你到哪儿!在生愿作比翼鸟,到死也是连理枝!”
周召薇一把将张玉琳搂紧了。
第二天,张玉琳在重庆一个僻静火锅店里要了一个包房,单独请司机张廷求吃饭。以其情性,他是要和张廷求猛喝几杯的,但处境特别,不敢随意松懈,只小酌一杯。张玉琳端起酒杯说:“小张师傅,你给我开车以来,对我忠心耿耿,而我对你深有愧疚啊!”
张廷求说:“军座今天为何说起这话来了?”
张玉琳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你还这么年轻,从今天起,你不用跟着我提心吊胆,你回老家好好侍候父母,养育儿女,过自己的安逸日子去。”
张廷求放下酒杯,不无沮丧地说:“军座是要丢下我了?”
张玉琳眼圈有些红湿地说:“不是我要丢下你,而是时局不容许我再拖累你!”
张廷求说:“自从跟上军座,我就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得失和死活!”
张玉琳说:“这我清楚!不过,你现在要明白:我就是在人生路上错走了一步!当时我如果跟陈策走,现在就不用这么东躲西藏!你们也不会是这个下场!你不要向我学习!我就因为太重感情,才跟了张中宁越走越远,现在只有远走高飞,尚可保得性命!”张玉琳忍不住又喝了一小口酒。
张廷求抢了他的杯子说:“军座,你今天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