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震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上次军座的决定就是他带头不执行,但他今天却表现得积极,不知他这话是否出于真心,石玉湘反问了一句胡震:“我倒是很想听听胡师长的高见。”
胡震犹豫了一下说:“我的意见是不能到辰溪去谈判,在辰溪我们结怨太多!但可以到沅陵、芷江去,把我们的要求提出来。能达到要求,我们就放下武器;要达不到要求嘛,那就再和他们拼!”
石玉湘说:“你能不能把要求再说得具体些?”
刘师长一笑说:“这本来也是我们的政策嘛!”
胡震说:“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保证我们全家生命财产安全!”
坐在一旁的雷镇远忍不住补充说:“还有一条,就是不能算老账!”
胡震又说:“是的!只有不算老账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嘛!只要他们答应,我们就投降。”
会场上大家又讨论一番谈判地点,认为到沅陵太远,又要经过辰溪,还是到芷江为好。
石玉湘扫了一眼在场各位的神色,知道大家默认了这些意见。此刻,他完全可以拍板定案,但他还是转个弯跟胡震说:“现在请胡师长归纳一下大家的意见,代写一信给共军。在信的最后写明:由他们在怀化花桥备车接我们去芷江谈判。”
胡震知道石玉湘是为了自己的言行不留痕迹,也是要用这种办法把他胡震的脚手捆住,但此刻,胡震只得屈从。
至此,石玉湘觉得自己的意见已经完全变成了别人的意见,他可以行动了。
但去花桥时,石玉湘还是不敢走大路,他翻山越岭如期到达花桥后,果见解放军已如约备好车辆在待他上车。来接他的是解放军一位姓吕的营长。
刘子荣师长和陈郁宏政委在芷江县城热情接待了石玉湘,陪他共进晚餐。席间言谈丝毫不计他之前嫌,也不勉强要他表态。石玉湘思前想后,不能不自惭形秽。凭解放军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只字不提谈判就能把暂二军残部彻底消灭在西晃山区,但却对他们如此有耐心。席间,石玉湘缓缓地举起酒杯说:“刘师长、陈政委,你们对我石玉湘、对暂二军的人如此宽宏大度,请接受我对你们的敬意!上次投诚有变,现已不堪回首。此次投诚日月可鉴,绝不反悔!”
刘师长和陈政委深表欢迎。干杯后又问石玉湘还有何要求。石玉湘这时才带着几分愧疚地说:“我本已没有资格再提任何要求,只是弟兄们在我行前议了两条,我必须转达。第一,我们投诚后,要保我们官兵全家生命财产安全;第二,就是不算老账。”
刘师长一笑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政策嘛!”
陈政委说:“如果你还存有疑虑的话,我们马上向军长和军政委汇报。”
当晚刘师长和陈政委即向在沅陵的四十七军军长曹里怀、军政委周赤萍作了电话汇报,曹军长和周政委相继和石玉湘通话,欢迎他领军投诚,并保证投诚人员的生命财产安全。曹军长还说,湘西土匪大部已消灭,只剩些残匪仍凭高山岩洞继续与人民为敌,下一步解放军要完成的艰巨任务是根除顽匪,希望得到他的配合。
石玉湘想不到自己还能得到四十七军军长和军政委的信任。返回西晃山的路上,他一直感到曹军长、周政委和刘师长、陈政委的慰勉之辞感人至深!于是疑虑消去,回营后,他立即召开了师、团长会议,把自己受到的尊重和热情接待一一复述一遍,又把解放军军、师首长的讲话照实传达给各位。暂二军的师、团长们都顿感绝处逢生,想自己还能活下去和家人相见,无不喜出望外。
石玉湘见大家情绪不错,更加振作起精神说:“好!今天散会后,我为各位准备了特别的晚餐。我们要好好聚一聚!”
师、团长们坐上席一看,桌上全是狗肉。石玉湘举起酒杯说:“弟兄们,我们辰溪人有句俗话,叫作‘打狗散场’!今天我要宣布:暂二军到此结束!张玉琳、米昭英他们是不会回来了,我们就是暂二军的谢幕人!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凡识时务者皆为俊杰!此后,各位要顺时而动,人人自新!”
于是,继雪峰部队、张承栋团和蒲和生团等数股武装先后向湘西纵队起义投诚后,以石玉湘为首的暂二军余部皆向解放军投诚。
81大家的灵堂
湘西纵队与解放大军会合后,一直在大湘西各县配合解放军国民党余部作战。至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全体军官集中在沅陵县城,由管辖沅陵军分区、会同军分区和永顺军分区的湘西军区即四十七军负责进行整编。四十七军首长在整编大会上说:“湘西纵队的指战员在党的领导下,为党和人民的革命事业出生入死,坚持敌后武装斗争,打乱了敌人的部署,挫败了敌人的种种阴谋,完成了接应我大军南下解放湘西和解放大西南的阶段性任务,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尤其为湘西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完成了它光荣的历史使命,它将永远载入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伟大史册!”
湘西纵队司令部撤销后,第一支队改编为沅陵军分区直属大队;驻防溆浦的第二支队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独立二十一团;驻防在怀化的独立旅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独立二十二团,直属第一大队改为溆浦公安大队。陈策调任沅陵军分区副司令员,谌鸿章调任溆浦县县长,李浑、米庆轩、向承祖、肖洪量、姜定耀、谌志华、谌炽等湘西纵队的一大批骨干充实到军、地各个领导工作岗位上。
整编之后,湘西纵队的官兵们开始了配合解放军剿匪、建立地方政权和抗美援朝的新征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已到沅陵军分区就任的陈策终于有时间读读书、看看报了。这一天,他坐在楼廊上,太阳从沅水河那边的凤凰山巅上升起来,阳光就照在他翻动的《湘西日报》上。一个名字让他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了石玉湘撰写的那篇《从旧我到新我》的忏悟文章。他看完后站起来说:“现在,我陈策也可以告慰湘西纵队的全体指战员了!”
进入冬天后,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亮亮一片。中午刚过,陈策走下楼来,一位全身孝服的女人突然跪在他面前哭着大喊一声:“陈司令,洪量他牺牲了!”
陈策两眼一定,没想到面前这位一身孝服的人竟是杨俊!他马上扶她起来说:“杨俊,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洪量不是在会同县平村煤矿任军代表吗?昨天他在沅陵开会,还在我这里笑谈激战罗子山哪!”
陪杨俊的人说,就是从沅陵散会后回会同经过黔阳县兰冲村时遭土匪伏击而被杀害。
陈策想起肖洪量多年来一直投身革命斗争,把他的生命和全部家产都献给了革命事业……好一会儿他才用颤抖的声音沉沉地说:“洪量,我的好战友啊!——”
陈策和米庆轩陪同杨俊一起回到辰溪。
走进肖洪量的灵堂,只见湘西纵队的老队员们来了不少,女子刺绣店的人也都到了。香烟缭绕的灵堂里,蜡烛溢泪的灵桌上还放置了长长的一排灵位,有肖洪量、向石宇、米庆舜、舒大培、米金龙、米仁满、夏国钦、周老满、向绍轩、米月娥、曹和尚……
陈策和米庆轩站在这一排熟悉的名字前,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潮热而模糊的视域里复活起来。两人禁不住涕泣着点燃了一把香、一对烛,对着英灵深深三鞠躬后,将香烛插进灵位前的米斗里……
请来的八仙乐师将锣鼓唢呐一齐奏响,如泣如诉的湘西道教哀乐如悲至极、如壮至极、如戚至极!又有道师在灵堂里作法诵经,超度亡灵,隆重庄严而又肃穆!
陈策致哀完毕,以袖拭泪,抱拳向大家致礼:“革命已经胜利,大家在洪量的灵堂里共祭英灵,算是完成了我陈策的一大心愿!”
陈策扶起杨俊说:“杨俊啊,过去,你家是大家的家,今天,洪量的灵堂又是大家的灵堂!真是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和你的家人啊!”
陈策含泪走出灵堂,他有解放之后的欣慰,有怀念战友的伤痛,有对未来的憧憬……
他沿着那条窄窄的柳树湾街道向东走,来到沅水河边石咀上的伏波庙前凭栏远望着湖南大学的旧址、丹山寺、梅花村、塔湾潭、熊首山和滚滚而去的沅水……当年那些师友和开明人士,尤其是含冤而死的马公武,都在他心里复活起来,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九三八年受贺龙派遣潜回辰溪从事地下革命,组建地下武装,成立湘西纵队,直到今天与解放大军会合一举解放湘西……
陈策默默无言!
走过遍地枪炮的岁月,“湘西剿匪胜利纪念塔”于一九五三年七月一日在沅陵建成,用水磨石砌成的纪念塔前耸立着一位持枪战士的威武塑像,塔座正中间镌刻着纪念碑文。参加完纪念塔落成的隆重典礼之后,陈策站在塔下久久不愿离开。
一个瘦高个子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来说:“石玉湘向你问好!”
陈策握着石玉湘的手,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两人的眼神都在深刻地阅读着对方,似乎是什么情感都有。于是,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好像是不愿再翻动人世间那凝结着鲜血的沉重而复杂的岁月!他们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相互祝好的意思。
很多学生扛着红旗来到纪念塔下整队参观,凭吊英雄,学习英雄。讲解员在给学生们诵读纪念塔碑文“……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十七军……为拯救我湘西三百五十万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经年余艰苦剿匪,全歼土匪八万有余,解放了湘西二十二县,创造了湘西历史上未有的奇迹,为人民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讲解员接着就讲述起湘西地方各股武装的头领,在解放大军到来后的有关的故事和他们的归宿:“随着解放大军进逼湘西,能认清形势、自动起义投诚、走光明大道的有凤凰的陈渠珍、辰溪的石玉湘、溆浦的向承祖、龙山的瞿波平、怀化的蒲和生……他们都得到了党和政府给予的出路;而负隅顽抗的古丈张平被击毙于李家洞稻田;芷江杨永清被擒以后,经公审处决;泸溪徐汉章在晃县被擒,在浦市镇公判大会上被处决;麻阳龙飞天被高村民团击毙;晃县姚大榜被剿匪解放军击伤后溺水而亡……”
陈策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当需要鲜血和生命来完成的工作变成了可以由讲解员平静讲解的故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站在这里听完……
让陈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活到七十八岁那年,中国大陆的事情突然变得令人不可捉摸,一代元勋贺龙和许许多多的革命功臣都被关进监狱,因为他与贺龙关系密切,不断来人迫使他这位湖南省军区副参谋长揭发贺龙的“罪行”。他用毛笔写了三十二页“自传”交给了他一生拥戴的党,然后,与世长辞!三十二页检讨书全为蝇头小楷,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坦白交代”。他还是辰溪人的脾气不改,宁愿自己受折磨而死,绝不诬陷贺龙!绝不佛头着粪!
陈策归葬于他的故乡辰溪县城东面的一座山头上。一座平凡的坟丘,任草木年年蓬勃生长。直到中国大陆结束“文化大革命”十年之后的一九八七年,远在台湾的张中宁得知辰溪县人民政府要为陈策建墓,他主动写信与辰溪县政府联系,言辞恳切地定要为自己的恩师修墓出资。辰溪县政府为其真情所感,受捐尽意,在建成的墓碑上镌刻了“恩师陈策之墓”和“张中宁率全家敬立”。
修墓后又过九年,一日夜里,陈策之孙见张中宁来到陈策墓前,先是三鞠躬,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老布袋说:“恩师,学生对不起您啊!您在武汉养伤时,我去看您,您把这个布袋里的钱全都给了我,让我去南京考学。这么多年,我一直将这个布袋随身携带!今天,我要将它还给您!”陈策说:“好,我也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一九四九年七月,你带着夫人黄文桢到大伏潭我家里来看我,给我带了一件竹雕笔筒,我也随身带了这么多年。今天,我也要将它还给你。从此,我们师徒就两清了!”垂垂老矣的张中宁一骨碌跪下去说:“恩师,没有您就没有我张中宁的今天!学生欠您的永远也还不清啊!”陈策还是严肃着脸孔说:“你若真是我的学生,你就要教育后人为两岸统一尽力!不要再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张中宁哭诉着:“学生过去所做,那是世事所迫。倘若内无党争,外无敌侵,我们师生岂不会共谋国是,哪有今天之隔海分离?恩师所嘱,亦是学生所念……”张中宁的哭诉使陈策之孙惊醒……
从未有过的一场大梦如白昼所历,使陈策之孙深感惊奇。第二天早饭后,他赶到爷爷坟前一看,一头牛和一条蛇静静地躺在坟前,它们的身子挨得很近,真像是在诉说和倾听。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后他在广播里听到消息,张中宁在台湾病逝,终年九十二岁。广播里公布张中宁的去世时刻,正好是他做梦的时刻。他拿来《百年民俗历书》一查:张中宁正好属蛇,他爷爷正好属牛。他不得不惊叹:世事真是无奇不有啊!
初稿完成于2010年9月至2011年2月28日
第六稿改毕于201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