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是一种气节,沟深是一种包容。大山冷峻严酷的表层下面,孕育着母亲般的慈祥与柔情。
历史邈远。如今生长于红土地的壮族人谈起来却显得是那么平淡、宽容,如山里的云起云落,如寨上的烟飘烟逝。
但人们不会忘记,田州土官瓦氏夫人率七千偃兵出征抗倭;太平天国壮族烈女大勇壮山河;“黑旗军”壮汉并肩浴血打“番鬼”;红土地走出了多少热血儿女、民族精英。如今在江苏、福建、浙江、安徽、陕西、河南等地留下壮族出征勇士的后代,乡音仍吟。红土地用清凌凌的山水养育了韦拔群等老一辈革命家,为了胜利和解放,又有多少壮族儿女献身洒血。.今天,我深爱的祖地已成为时代的热点,这里埋藏着一个民族的热望,振兴民族、报效祖国更是壮族儿女崇高的天职,是百越亘古不变的品性的自然涌流。
人生代代无穷已。让历史告诉未来,红土地就是一部厚厚的历史,壮族就是一部厚厚的历史。
1998.7.
不哭冰心
99岁的冰心走了,她没有等到100岁。
中国作家形形色色。有的作家如过眼烟云,一瞬即逝;有的作家在文坛犹如在旅途中的过客,只在冷庙茶亭中匆匆留宿一宵,就飘然离去。只有极少数令人心折的艺术创造者,他们以惊人的才华,在文学界长期耕耘,经受着风霜雨雪的威胁,承受着寒冬与炎暑的摧残,永远让人们俯首欣赏他们的不朽杰作。
冰心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家。“五四”以来,恐怕没有一个作家比她在文坛逗留的时间更长了。中学时期的我们,就在老师和父母的指导下,读过《小桔灯》,读过《三寄小读者》。每个从学校里出来的人,几乎都回忆起自己读冰心作品时的心情。连极有崇高威望的著名作家巴金也说过,他自己青年时代开始从事写作,受过冰心作品的影响。而冰心回忆起抗战时期在重庆,她用“男士”笔名写《关于女人》,说这本书是她感到写得最洒脱自如的作品。她由衷感谢巴金的帮助,使她有机会在40年代初期出版了这本专著。
正是因为《关于女人》这本书的机会,使我第一次见到了冰心老人。
那是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我来到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上学。许多星期天总是到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编辑、诗人卢祖品家中度过。卢先生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父亲的学生。我一人远在异地,他常邀我到家中补充营养。有一次,《人民日报》副刊拟选登冰心《关于女人》中的一些篇章。正好冰心老人与我同住在西郊魏公村的校园里,卢先生便托我把清样带回交给她审改,借此介绍我与她认识。作为一个从边远地区来的中文系大学生,有机会见到文学大师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我没有写过什么作品,见了面我该说什么呢?
走过长长的林荫大道之后,终于见到了冰心。冰心一家住在中央民族学院后门不远处的西院内,这个大院非常普通,院内住家很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很是嘈杂。在院内深处有一处高知楼,楼高三层,有好几个门栋,楼前还有一点花草树木。这时稍微显得清静一点。但总体上看,这里的居住环境是很一般。我实在想像不到,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代文学大师,我们中国当代文坛的祖母冰心老人就居住在这个环境里。
进了冰心老人的房间,更让我吃惊的是,住房的客厅和冰心老人的卧室都很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国家的“五四”文学巨匠竟没有自己的书房,她的卧室就是书房。冰心夫妇共同拥有这个书房。在冰心的卧室兼书房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几个不大的书架和两张单人床,这间本来不大的房子被挤得满满的。那年她八十高龄。使我奇怪并感到高兴的是冰心还是那么健朗、安详、机警,并未有一点老态。她的耳朵也很灵敏,讲话也不快也不慢地非常从容,非常清晰动听。她家在旧楼的三间房,家具塞得满满的,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她的先生吴文藻是社会学和人类学专家,在中央民族学院带研究生。他们热情地接待我,我请她看文章清样。作为与二位老人年龄相差很大的晚辈,我在一旁耐心地听他们对清样的议论,自然不敢妄加插话。几分钟后,老人开始了与我谈话。
几句家常话之后,就离不开当时人们总免不了的话题。经受了“十年浩劫”,冰心对写“十年浩劫”的作品特别注意,这是很自然的。那时候,全国各地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她这里每天收到许多寄自各地的赠刊,虽然她年事已高,但仍一本一本地看着。她说家里也订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和《文汇报》,她不放松阅读这几家报纸副刊上所登的文艺作品。她谈了许多发表在这些报刊上的小说,说这些小说中哪些人物是可爱的,哪些人物是不可爱的。我记得她说:“《伤痕》这篇小说在冲破禁区,揭露‘唯成分论的罪恶这一点上,确是起了很大作用。但这篇作品中的那个女孩子,并不可爱,我不欢喜。”她不欢喜《伤痕》中的那个女孩子,因为那个女孩子在妈妈困难的时候离开了妈妈,并与家庭断绝关系。冰心这一看法与她自己过去作品中一再描写到的真挚的母爱与亲子之情,是完全一致的。她第一次对我坦率的谈话,出于真情流露的交心,感动了我。
冰心十分关心文学青年一代的成长。认识了冰心以后,我便有了机会上门求教,那时候,中文系办了一个叫《百花》的内部文学刊物,我和同学们一起邀请她出任顾问,她愉快接受并欣然为该刊题写刊名。
有一次,我和同学们一起到冰心家中,我们谈到了她的作品,和她作品所显示的爱。她说她曾在解放前开明书店出版的一本小说集子的自序中谈到过她自己。这段“自序”的大意是她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到的只是青翠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她经常在海边玩,而母亲则要关她在屋子里认字。后来她就开始自己拿书来看,而这时她才7岁。辛亥革命后,她全家到了福州,她在她祖父满是藏书的书房里读了很多书。冰心自己说:是这些知识的某些影响,潜隐地形成了她自己的爱的哲学。
当时我们都为自己写不出作品而焦急,冰心总是热情地鼓励我们,她说:“那时我写作品,没有什么顾虑。报纸评论,对我也是只有鼓励。我的文章一发表,就受到大家鼓励。这样,作者写作品就更积极了。”
冰心是文学界公认的散文大家,她却很谦虚。一次,我问及她散文到底是什么,她说:“问我散文是什么,我却说不好,但我认为写散文必须从真挚的感情出发,抒真情,写实境,才能得到读者的同情与共鸣。”我以为后来我爱写散文,多少都受到了老人的一点影响。
冰心对青年人的厚爱和呵护深深地感动着我们每一个同学。作为文学晚辈能有这样的机会得到大师的指点是幸福的,也是难以忘怀的。
我从大学毕业回来后在出版社工作,工作之余也写作。后来,我每要出版一本与自己有关的书,都到北京请求她题写书名,而每一次冰心老人也总是热情地接待我,尽管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她却乐意动笔书写,而一次次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我一直把这些墨宝好好地珍藏起来,从这些字迹变化可以看到老人的身体状况,我也一直在关注老人的健康。
99岁的冰心走了。与世纪同龄的文学大师仍久久地和我们在一起。
因事,正好那天打电话到中国作家协会,特别问及冰心的情况,朋友说冰心生前交代不要召开追悼会,说一切归于平淡。
朋友还说,冰心走的那一天,她钟爱的小猫一点东西都不吃。
万物肃穆,人们默哀,人们不哭,怕惊醒老人安详的睡眠。
我亦然,不哭冰心,用心写上些许文字以久久铭记。
1999.3.
水回到爱的天堂
就在《不哭冰心》这篇文章发表的时候,我于3月17日来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五届四次全委会。冰心老人的送别仪式于3月19日上午举行,与会的全委们都来到八宝山向这位世纪老人作最后的告别。
清早,许许多多喜爱冰心作品的普通读者,捧着一簇簇鲜花也赶到了八宝山公墓,他们渴望能最后见上冰心老人一面。
这天的八宝山,不似往日的肃杀,一股圣洁和慈爱的精气氤氳浮动。那种沉重的黑色和惨烈的白色不适合与我们的冰心老人告别。充溢着灵堂四周的,是大海一般的蔚蓝和玫瑰一般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