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光哲，老同学还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们是上帝用刀刻出来的，难免有粗糙的地方，他却是上帝用模子倒出来的，所以处处完美。但太完美不也是一种缺点吗？”
也有人说：“我们心里都有黑暗的一面，因此免不了荒唐。我们会半夜三更不回家，我们会酗酒、赌博……因此我们有大喜大怒的刺激，他却没有，这样便无法激发出生命力，而在英年早逝了……”
还有人说：“不，因为他总是那么真挚厚道，为他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他太累了，提前消耗了生命，便先我们每一个而去……”
无论人们怎样议论，光哲都已无法辩解了。其实他又何需辩解呢？“过分完美”也好，“激发不出生命力也好”，“为他人想得太多”也好，都不是对他的贬抑，而是来自不同角度的感伤的赞美。他留给我们的记忆是纯净的、宁淡的，也是恒久的……
平凡的光哲去了，他走过的是平凡的人生历程。他像自然界的一棵草、一滴水、一粒砂……但正是这些平凡的东西，组成这个美好的世界。我感到一种很深情的哀思、很安静的力量不期而至，便想，生活其实很朴素，生命也很朴素。
代替泪水和鲜花，我把这些感伤写了下来，献给我的同学。
1996.10.
水蓝靛色的信封
从乡下回来，打开自己的信箱，除了一摞数日的报刊，还有一个显眼的大信封。一看，是陶立番教授从北京寄来的。赶紧打开，大信封里装着一个蓝靛色的信封，信封边上烫上银框，中央有一椭圆孔，一幅彩色的照片凹现在里面，陶先生的夫人、我的老师宋薇笳教授！我心里一颤，急忙再打开蓝靛色的信封，抽出一封信，是陶先生写给我的，他告诉我，宋老师于10月18日在京不幸病逝。陶先生说，薇笳老师是一个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人，一生执着而认真，她临终一再叮嘱，简办后事，不可张扬。为此，我以她的“生平卡”方式，代她向你作别，愿美好的记忆长存！
打开这个由陶先生亲手制作的素洁而精美的生平卡，看了宋老师数十幅各个不同时期的照片，每一幅照片上宋老师的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在遗像的下面，是她写的一首《落叶》的诗句，“这不是/生命的终结/即使变成泥土/也要拥抱大地/重新蕴育/来年生命的绿意。”这就是我的大学老师，在学习和生活上给予我关爱的老师。
宋老师于1940年出生于延安，童年在延安度过，父亲是我国老一代军事家。六十年代初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七十年代末，我考上了大学，宋老师任我的古代汉语课。当时我们这一批学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才考上大学的，小学中学阶段正处于十年动乱中，古汉语基础都较差。宋老师在课堂上教学极为认真，她首先对我们每一个学生的基础进行细致的摸底，然后再耐心清晰地向我们教授古代汉语知识。有时为了一个词；一个句子，她一定要我们彻底弄清楚才放过。我曾一度对古汉语课感到困难，她马上找我谈话，先从自己找原因，问我是否讲不好，并帮助我克服困难，还让我当上了课代表。宋老师是我国训古学和民俗学的研究专家，出版了许多这方面的专著，我以为这些科研成果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为了让我在有限的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她和先生破格让我参加了一些课题的写作和研究，使我比同学们有了更多锻炼的机会。
因此，我常到老师家，教授夫妇就成了我20年的朋友。我大学毕业后，每年出差到京几乎都回去看望他俩，她对我出社会后的顺境与逆境都是一如既往地关注，她说一个人在岗位上是暂时的，真才实学是永久的。她还常常对我说，人要宽容要散淡。我记忆很深的是有一年我的人生道路遭遇不顺，她在电话里给我讲述古文中“八风不动”的道理。她说，古文说“八风”叫“四顺与四逆”，即利、称、誉、乐；衰、毁、讥、苦；利是成功，称是当面赞美，誉是背后赞美，乐是快乐；衰是失败，毁是背后诽镑，讥是当面攻击，苦是痛苦。她说要磨炼自己做到这八风任何一风冲击你的时候都不为所动，她说这些话与我共勉，千万不要媚骨，要做一个靠自己的脊梁站立的人。这些话语是知识，也是思想，一直影响着我。现在细细想来，我没有让她失望。
宋老师是一个乐观随和的人。她在散文中写道：“自从93年以来，我在生死边缘上走了几趟钢丝，就觉得生命特别宝贵。生活、活得好，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珍惜一切美好的事物，成了我生活的信条。”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每到她家，她都给我亲自下厨，做上几个菜，拿上好酒，让我陪着陶先生喝，而她给我们弹钢琴，琴声悠悠，欢乐悠悠。我建议她去参加钢琴大赛，准能震翻那些学院派腕儿们，她哈哈大笑，全然没有病魔缠身的感觉。难怪在她最后的散文《秋色》中，写道：“我早已忘却了疾病，忘却了软红十丈、繁管急弦的闹市，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金银木上的一颗红浆果，和着秋风，摇响秋天的歌。”
如今红浆果熟了，说走了就走了，回到大地里，从今往后，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再也寻不到我老师我挚友的踪迹，寂静的夜里只留下停留在旷宇中的琴声，还有先生为她精心制作的蓝靛色信封和她那美丽平静的笑容……
2000.11.
老蓝的母亲
那天和老蓝一道去瑶山的县城开会，老蓝说有些时间没回家了，母亲不知现在怎么样？那是在饭桌上说的。我说，这里已快到你家门了，就回去一趟吧。老班说，那明天中午就走，你陪我？
常听老蓝说起他家乡那条波努河，说起他家门口的三棵树，说到了秋天的时候，他常用一根竹竿打上去，掉下许多甜甜的果子。我问老蓝，这是什么果，他说不来。他还说，乡亲们说因为这三棵树，才让这瑶山出了这一个大学生，成了作家。这个老蓝，平时不说这些，到了挚朋好友在一起，才漏了嘴。后来他又说，嘿，不信这些。
我想，这一次能和他回去看看，他高兴，我也见识。
我们是一道道弯，一个个坡，慢慢地上瑶山的。瑶山对我而言，既神秘又野性。总觉得是个山多林密的地方，就连老蓝笔下那条波努河的涛声我也觉得很特别。
我从小至今在不少的河边走过不少次，那些声音或软得如琴，或强似长啸，我对涛声的感受全然超过了领略河岸的秀丽或壮观。而这条波努河与其它河流就不一样，山泉涓涓，婉蜒跌宕，浪花朵朵，涛声叽喳，像是报春；波努河在山里转来转去，河水如带，绿岸如畴，波推浪涌，哗哗啦啦，像是喜庆。波努河确实很美，美得独特，美得神秘，美得充满生息，难怪老蓝对这条河的感情那么深沉和绵长，竟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成了瑶族文学长篇小说的开山之作，这个老蓝！
老蓝要回瑶山了，就领着我穿过波努河，走上那弯弯绕绕的小路，走那颠颠摇摇的山路。黄昏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老蓝才说，快到了。这时，坎烟已经升起，树林与山峦混成了一色。
不知是谁在昨天饭桌上听到老蓝要回家，竟打了电话到老蓝的乡里，乡里派人上了瑶山，提前告诉了老蓝的母亲。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最新的衣服，已经早早站在了寨口。
“我母亲。”老蓝说。
走近了。母亲微微地笑着，很平静，愁憨的。
老蓝下了车，没说话。走过去，用那只常常拿笔的厚厚的手，摸了摸母亲的头。没说话。
然后，呵护着，扶着母亲慢慢地进寨，慢慢地进家。
“母亲已八十二了。”总是笑着的母亲，是一个让人尊爱的老人。招呼我坐下，招呼我喝水，我说没关系，好好看看你儿子，你儿子当了个文官，身子里还是流着你的血。她没有文化，听不懂我讲这些话。只是对我笑着，又对老蓝笑着，看得出，对老蓝的笑是一种慈祥的母爱，恨不得把老蓝变回她襁褓里的那个小蓝，紧紧地拥着，为他歌唱，我的蓝宝宝……
“母亲是个非常纯朴的妇人。”老蓝说这话时也是情重重的。他说，母亲身体很好，每天都要劳动，每天要到山上放牛，老蓝兄弟几个看到她年纪大了，不放心，便商量把牛卖了。谁知她把老蓝寄给她的钱偷偷地到镇上又买回来了一头。她说，她有事做了，不白吃饭。这个母亲。
老蓝回来了，寨里的瑶兄瑶弟要来与老蓝喝酒，老蓝对寨里知根知底，他不愿增加寨里人的麻烦，在县城自己掏钱买了两只杀好的羊。这两只羊加上母亲为他准备的豆腐青菜，老蓝的家便把山寨闹得如过节一样，把门前山下波努河的涛声也淹没了。
老蓝喝多了，寨里几十人每人敬一杯，能不多吗？但老蓝很清醒，他说，你们知道我回来，都来了。你们来一看在我高龄母亲的面上，二看我是寨里第一个出去读书的大学生，有了文化在城里做事，生活过得好。所以你们要让孩子们都读书，你们的生活就好了。母亲满足地笑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老蓝，静静地听着老蓝说话。
乡亲们似乎都听懂了老蓝这番话，连连又给老蓝敬酒。母亲在一边咪眯着眼，还是柔柔地笑着。她一定是想，儿子有文化，说起话来就不一样。
母亲没有制止老蓝喝酒，也没有阻拦乡亲们向老蓝敬酒。从掌灯时分到凌晨三更，笑声和酒香穿透瑶山峡谷。母亲依旧不倦，用微笑鼓舞老蓝，用抚爱支撑老蓝，这位笑不够的母亲。
这就是老蓝的母亲。作为一个民族的象征，一种古老文化的载体，瑶山与波努河象征着神圣与宽容，母亲就是这座山，这条河。
老蓝累了，乡亲们去了。瑶山的寨子又恢复了宁静。
老蓝睡了，老母亲为儿子摇扇，驱赶山里的蚊子。看着睡相可掬的儿子那般不改的顽童样，母亲一夜未眠，她看不够自己曾经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
山里的鸟鸣叫醒了老蓝。老蓝对母亲说，城里还有事要做，要走了。母亲不语，笑笑。她知道老蓝忙，是做事的人。她早早地准备了些玉米，放在我们的车前。
吃完一碗玉米粥，老蓝真的要走了。他还是走过去摸摸母亲的头，我看到老蓝的眼眶已闪着泪花，而母亲却依然淡淡地笑着。
很平静，很善良，也很动人，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200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