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笃信直觉的人,冥冥之中曾预感这命中注定与我有缘。清明时节,我来到这,从高大树梢上滤下丝丝阳光缭乱我双睛的那一瞬。四月的一树树碧绿,还有那随风飘飞的花瓣,当使山野美丽极至,又高又陡的岜蓬楼在我心里早已被我抹得翠绿一片。我至今不明白那片山林是何时而植,为谁而植,难道是为从城市专程而来的我吗?那树树清香也是为我而发吗?倘若不是,为何只有我如此迷醉。片片落叶坠落在山野上,如一颗颗星星优美地陨落。我在跟着祭祖的人群,跟着那些乡里亲人,小径上漫步,脚尖放轻,不忍心踩着那些完美的或残缺的形形式式的树叶。
大概缘于亚热带气候,岜蓬楼的草与树像翡翠一样鲜绿、莹润、富于生机,冲着阳光会看到其间叶脉里流淌着似乎不是植物的液汁而是一脉鲜血。我坐在一株大树下,看一只黑尾巴鸟在草坪上寻寻觅觅,几片树叶缓缓飘到了我四周的空地上。我凝望着一切忽然内心充满了感动。我时常在足以震慑我灵魂的美景前感动得不能自已。
我是来祭拜先人的,静卧在这里的平平凡凡的先人。我只记得父亲十分想念的亲人——他的继母是个30岁就守寡的女人,她每天自己推磨,烧水,滤浆,做豆腐,走村叫卖。又在厨房边上搭起猪圈,每年要养几头肥猪出卖,供父亲上学。有人劝她说:“还是让孩子学种田吧,生活会好过一些。”继母说:“不!孩子他爸说过,‘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我再苦,也要送他读书。”继母为了支撑这个家庭,她做了一位农村妇女能够做的全部事情,她把一颗慈母的爱心全部奉献给了父亲。这是一场孕育,一场为了中国文化的延续而由一个女人担当的苦难的孕育。如果能够作如此的理解,那么,我奶奶是与岜蓬楼的苍山翠树—样美丽无比。
如今在城市里,当《诗经》里的菖蒲与荷花都可以在玻璃橱窗之中当作工艺品高价出售时,已经很少有人像我们这样去谈关于平凡的话题;股票让人心跳,很少有人去飘着自然清香的山野,去采撷一束散发独特香味的蓬草,带到现代城市深处,把它插在孤独的瓷瓶之中。现在,似乎是除了小孩子,已经没有人问我某种草叫什么名字了。众多的人都在为职权、欲望去奋斗,去为欢乐为之疲惫,在这个世界上,不知多少东西才能填满欲望的深渊。人怎样才能不迷失自己生活在这个乱花迷眼的社会里呢?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以至被自己散乱的心绪支配着渐如迷乱,渐人佳境,是我在墓碑上看到父亲为奶奶撰刻的碑文,说奶奶一辈子“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作风正派,甘于清贫……”我顿时感受到我将能留在清明美好的感性的日子,岜蓬楼青翠的山野,让我剥尽外壳,让我在平淡生活中日渐粗糙的情感变重又变得那么纤细和脆弱。
2000.4.
拜祖
我老家把扫墓叫“拜祖”。农历三月三除了“歌圩”的内容之外,还有拜祖的活动。我父亲于40年代初为了寻求理想,离开了家乡,浪迹天涯半世纪,在外成家立业,养育儿孙,极少回乡。其中许多原因只要是经历过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人便不言而喻了。因此,我出生之后,就生活在革命的氛围里,早先的教育使我一直把拜祖上坟视为不属于先进阶级的行为。
这些年,我们似乎对拜祖上坟的看法不那么神经质了。偶尔有了一个机会,我也决定回乡拜祖。别人都这么说,香火要自己亲自买,才叫虔诚。于是,我好好地做了准备,在我居住的城市买好了几大扎香,几十支红烛,走向祖宗的墓地,走入了肃穆的氛围。此刻的感觉绝然区别于往时的踏青。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更没有见过爷爷的爷爷们以及那些墓碑记载的祖先。这些静卧于此的土堆,在葱绿的野草和杂树的簇拥中,与周围许多新坟或者新近修葺的土堆相比,充满了凄清的感觉。我暗自思忖,我从城市带来的香烛是买对了,在别人不时的鞭炮声中,我将香烛分别插入了先人的碑前,一边清除着坟墓周边的杂草,尔后静静地坐在这些坟堆的跟前,默默的望着它们无声无息地燃烧。
这些年,我曾走过国内外不少名寺古刹。所到之处,香火甚旺。在四川乐山,我遇见过几位高龄香客,佝偻的背上负着香袋,攀悬走壁,虔诚地走向大佛。在海南,几个妇女硬缠着我兜售她们的香烛,大有不买则不能入东山之势。在厦门的南普陀寺,既要买香也要买点馒头,丢到放生池里,让那些红红黄黄的鱼儿欢喜跳跃。即使在日本的京都,那大东寺依然香客盈门,朝拜者神情肃然。香客们不论是供奉佛爷的,还是敬拜观音的,大多都想以红烛的落泪和香火的飘烟呼求自己美丽的梦想。而拜祖上坟的香客,则是祭奠先人,因此,具有更为复杂的内涵。这些人中自然有求得保佑的成分,夹杂着追忆、倾吐、关切、告慰、内疚、忏悔等,有些不过是随俗,但有些却是借此显赫自己的达贵。但我一想,我买这些香烛,其中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人间的生活着实是好起来了,人们就变换着花式活着。就连拜祖也单不足以香烛为满足,钱不是传统的草纸、纱纸,已进化为一捆印刷精良的“阴司通用”的各种钞票,有些地方还有一些纸做的或塑料造的电视、冰箱、卧车之类的祭品,大概是想带给阴间的亲人一个信息,祭告改革开放了,科学发展了,可以自由出入国门,旅游欧美了,但那面额大得惊人的美钞、英镑是否说明冥国通货膨胀也甚为严重?这样一为,给深沉的缅怀气氛却带来了一点诙谐。我老觉得那些祭品带有敷衍之意,远不如一家大小给祖坟锄锄草,培培土,举杯酒,行几个礼,心中一声默默的祭告更为真切。
当然,这只是我朴素的想法,人们并不会按照我的想法来做。山脚停靠着诸台“三菱”越野车、面包车、黑黑亮亮的卧车,甚至还有“保驾护航”的警车,拥有者正体验着光宗耀祖、告慰先人的自豪感,而人流中那些来自外姓的新妇和孩儿,也参加了拜祖的队伍,作为家族的繁衍扩大,接受着先人的检阅,他们本身就足以激起人们的自信。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看着缭绕的香烟,看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的,却又不断缩短的竿香柱,细细地想着这经过几千年历史积淀下来的习俗,绝非是一种“肤浅”的行为,它包涵着多种复杂的心理状态。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大家熟知的一句老话。算我才疏学浅,我是几天前才从一本书中知道这句既含有哲理又很形象的话语是唐代的慧能大和尚说的。由此,我便想到了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要死的。长眠在崇山峻岭中的这些先人们大多数都是没有类似英雄们可歌可泣的业绩。他们也只能享受着自家后人们这种形式的纪念。除此之外,社会又有谁还提及他们呢?可是正像每一滴雨水都会打湿一点土地一样,先卧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孕育了社会的某一细胞。他们走了,但影子依旧留在他们各自的家中,并且影响着这个家庭细微的甚至重大的变化。我敢说,伟大者也受着这样那样的影响走向辉煌的。
念及于此,对拜祖我就感觉到了一种真实。
199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