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对人物被当时人们所称道的是叶际尤和戚云喻的婚姻,堪称作“红砖”结合。为何称之为“红砖”结合?原来叶际尤读高三时,正碰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学,大学停招,叶际尤只得到嶂屏中学代课。他家成份是贫农,在文化大革命中又站对了派性,不久转为民办教师,“红”将起来。所谓“砖”,是指戚云喻的资本家家庭出身的事了。资本家嘛,简言之是资本多,也就是说钱多,有的钱多到金条金块金砖成摞成堆成叠。人们往往以为资本家一般是暴发户,戚云喻家可不是此等门庭。她爷爷是泰顺县的山民,因故乡土地盆瘠,家庭困顿,便抛下妻女于家,只身一人到霞市干鹡鸽衔牌儿的营生。何谓鹡鸽衔牌儿?就是手提鸟笼于冷僻巷弄中,让鸟儿衔出牌儿来为来城的乡下人按牌算命。干这一行当的人,充其量只不过是无业游民而已,免不了要挨几下巡瞥手中的棍棒的。亏得戚云喻爷爷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可蒙骗得憨朴的乡下人一点钱,总算在霞市能混得下来。不久其妻窦氏拖儿带女来找他,他便租了间阴暗的矮屋,把子女们关在其中,叫妻子站街卖香烟。夫妻俩含辛茹苦,挣了些许钱,便租店面,开面馆,继而开古董店、开旅馆、开当铺,到戚云喻父亲这一代,戚家已拥有霞市六七间店面了。正当戚家家业兴盛之际,恰遇霞市解放,戚家被霞市政府评为资本家成份,其中五六间店面被政府缴去分给了市民,戚云喻一家五口住在一间店面中,摆成爿杂货店过日子。在周围市民的心目中,戚家开的杂货店只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其实,他家中的金条金块金砖还不是照样藏着,恐怕几辈子也用不完。
一天,一班带着袖章的红卫兵肩扛铁镐、铁铲在大街上整队而行,突然踅进属于冷清店面的戚云喻家,堂而皇之地向她家“打秋风”。一进她家,也不打话,起先是翻箱倒笼,随后是抡起镐铲,对着她家的水泥地挖地三尺。看看收获甚微,一个戚云喻的男同窗,打量着她家墙壁上佛愈中供奉的陶瓷做的观音菩萨,突然拿来一张発子,端下观音菩萨,“嘭”地一声砸在水泥地上,发现其中藏有两条铸有“黄金万两”古体字的金条来。这时,戚云喻母亲赶到那个红卫兵面前,指着他手里的金条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些是云喻她爷爷的遗物。”那个戚云喻的同窗,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朝戚云喻母亲吼道:“放老实些,别噜嗦。”说完,朝她搜起身来。感觉她裤裆内有一条硬铛裆的东西,便命令道快点把裤内的什物拿出来,免得我们扒下你的裤子!”这时,那班红卫兵把戚云喻的母亲围成一团,等着看她的西洋镜。戚云喻母亲只得从长裤内捣出一串钥匙,钥匙上吊有一条半斤来重的金砖,作哭声说各位少将爷儿们!家里只剩下这点老货了,行行好罢。”这时,同两个妹妹抱作一团在屋角落里嘹哭的戚云喻也站起来,对那个男同窗说:“舌红卫,我妈那点金器是留给我妹妹们今后读书用的。”那个叫舌红卫的打了一个舁暁,说:“把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培养起来有什么用?想反攻复辟嘛?”说完,冲了上去,扯了云喻妈手中钥匙串上的金砖,带了这班带器物“打秋风”的红卫兵,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不久,最高指示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霞市许多青年纷纷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云喻妈对戚云喻说:“你是老大,书没读已好几年了,就是有读,也上不了大学。呆在家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还想出什么息。论外表,你姐妹仨只不过皮肤略白皙点,人都长得瘦小,在男人面前没个感染力。你两个妹妹还小,在家呆几年爸妈再给她们想出路还不迟。你如果再呆在家中,恐怕难以嫁出去,不如上山下乡去。我看乡下地方的路径对我们这个成分的人家来说,倒还显得开阔些。我这几天东想西想,终于想出个道道来:我们这个家庭,原本是财气蛮旺的一个家,为什么金块金砖说没就没了呢?这是我家向来不注重个政治呀!一个家庭,失去了政治地位,就象一艘装满金银财宝的底部有了大窟窿的帆船,迟早得沉没。喻儿,你得听妈一句话,你今年已二十六岁了,呆在城里,这辈子眼看就要黄过去了。还是看准风头,上山下乡去,算不定还能靠上岸。”戚云喻说妈!我怎么不懂这个理儿?但是到黑龙江去,那里冰天雪地的,照样也会黄过去。”戚云喻妈说你身骨子单薄,妈舍不得叫你到黑龙江去,妈想办法为你找个离城近的乡下地方就是了。”
戚云喻妈通过在霞市市政府工作的一个表哥的从中通融,把戚云喻落户到箬竹溪嶂屏村,并把她安置在嶂屏小学当民办教师。这时,云喻妈又为她的“择枝而栖”问题着急,对星期天回家的戚云喻说找只蒲鞋凑成对罢,女子不过三,一过三十,就成为次品了,这有如蒲瓜,外皮水虽还光滑,肚内的茎布就出现了。别把心眼儿放在城里,妄想有个白马王子还在等待你回城似的。”不料戚云喻翘起本来就显得突出的骸颡头的双唇,眼泪汪汪地说你叫我嫁给哪个乡下人?嘉庭县里的公办教师,都是已有家室的中老年人,又没有大学中专毕业的青年人。只有一个我认识的嶂屏中学的刚刚从民办转正的叶际尤,嘴巴突出得象个北京周口店的猿人,个头又不大,显得一股子穷酸相,操一口生猛的乡下腔,讲起课来如柴打雷劈似的,他的中学与我的村小虽然很近,你叫我有可能同他产生火花吗?”戚云喻妈听罢,不禁怔了一下,许久,问道他读过高中吗?家庭成份低吧?”戚云喻把哭腔忍住,说听说成份倒不高,是贫农,属于老高三。”云喻妈这时哄大女儿说成份不高就难得了,我看你们两人是有夫妻相的,都是小个子,凸嘴巴。他年龄多大了?”戚云喻这时用手背掴了一下双眼,说妈,看他柴骨棱棱的样子,起码进人而立之年了。”云喻妈笑道:“我看你别小觑这个叶际尤,他是有志气的人,他在等机会娶一个有工作吃商品粮的女子哩!你正合他的意:家庭成份高点对他来说有什么不好的?怕硬梆梆的铁饭碗丢了?家庭成份高,就说明家庭有底子,出来的人高贵!你别小看他,有了工作,将来你回城,就可以把他迁到城里来。你要对他主动些,要不,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就这样,戚云喻在见多识广、脑筋灵泛的她母亲的指点下,主动跑到嶂屏中学叶际尤那里示爱。叶际尤面对这个说话似唱歌样好听的女子,何乐而不为呢?就这样,两人终成夫妻。
红豆婚姻也好,红雨伞婚姻也好,红砖婚姻也好,在欧阳芳菁的心目中,他们都属于理想婚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乡下男子都娶上了城里姑娘;从男方角度来说,他们都完成了一个家庭变革,这种变革就是把他们世代的农村户成为居民户,因为他们子女的户口随母亲的户口性质而迁。欧阳芳菁心里很清楚:他当兵、进大学念书、教书,光这段路就走得很曲折,但是毕竟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从个人创业的角度看,算已创出一个以教书为职业的工作来,虽然被调到乡村中学任教而不尽人意,但毕竟是有了一个正式职业。至于被分配到城镇中学去的他的大学同学,他们是怎样地当了学校领导,怎样地一步步地评上职称,怎样地在讲台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又怎样在教师这个岗位上精神焕发、展现风采,且不去管他们罢,他想;我只关注属于自己的这片小天地,鸡犬互不相闻,心中也觉得理得。
从家里去嶂屏中学上班,要经过傍箬竹溪的七八里铺石子的车路,欧阳芳菁都是徒步来去的。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看着箬竹溪的水流在浩浩汤汤地流淌着,觉得心里很踏实,丝毫没有一种时间逝去的失落感,因为他觉得在自己家乡的路上走,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田野在默默地包容着他。车路两旁的稻子由绿转黄,麦子由深绿色转为黄褐色,周边环境的这种变更,都会使他从心中泛起一种惬意来:看呀!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这是农民们的辛勤劳作所获得的啊!他们再也不用挨饿了,而我,已经结束了在地里耕种为业的生活,他想。
冬日里,车路两旁是一片水田,已割了稻子的稻粧在田中一丛丛地戳着,稻田里布满薄冰。欧阳芳菁每天从家里起大早往嶂屏中学走,西北风从西北方向流来的箬竹溪溪面袭来,象一把呼啸着的刀子似的朝人的耳朵和脸面刮去,刮得人难以睁开眼。这时,欧阳芳菁头上戴了个部队里的冬帽,扒下冬帽的两翼盖住双耳,带刀的西北风的声音就成为嗡嗡的声响了。冬天虽是景物萧杀的日子,但是,容易使人回想过去。欧阳芳菁朝学校走去,脑子中净想些已过的艰苦岁月。他想到初中毕业在村外的戈壁滩上种麦子时,远望这条隔溪的车路上到县城工作的人们踩着自行车,心中就起了几分羡慕的意味。他看到较远的戈壁滩上停歇着肥大的天鹅,便问在旁边劳作的农人们:用什么方法能捕到天鹅?农人们并没有讥笑或嘲笑或讽刺或斥责他,说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在冬天里的豌豆芽中扎进鱼钩,把豌豆芽埋在戈壁滩的沙土中,扎豌豆芽的鱼钩的绳线也照样在沙土中埋好,一头牢系在村桩上,天鹅肚子饿,偶然朝那粒有鱼钩的豌豆芽去捉,有可能被鱼钩钓住。这无疑是守株待兔法,却满足了人们的梦想式的奢望。欧阳芳菁一个劲地朝前走,生怕耽误了上课时间。他边走边盼着东边山岙中的一抹曙光,直走到看见一轮红日从那山呑中冉冉出现。他走得全身暖和起来,直到内衫里渗了汗。他想到在部队中的艰苦岁月。其实,进了部队,就吃穿不愁了,但是对于欧阳芳菁来说,部队生活却是一个十分艰苦的岁月。按常理来说,他父亲是解放前夕参加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他的四亲六眷都是青一色的贫下中农,这为他在部队中人党甚而提干创造了良好的客观条件,他姐姐欧阳秀朵也因为出身于这样好的家庭而被推荐进大学读书。欧阳芳菁参军后,当了汽车兵,经过汽车驾驶训练,考取军内大货汽车驾驶证,被挑选进汽车司机训练队担任汽车驾驶教练,他的前程可谓一片灿烂。谁料这时在家乡村中当党支部的父亲,被造反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虽对他奈何不得,却施软法加以要挟,逼他为他们签字人党,其父拒之。造反派使尽手法,百般刁难,其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接而造反派夺权,以莫须有的“纵火犯”罪名暗害欧阳芳菁,给在部队中服役的欧阳芳菁实际上判一个政治上的死刑。对于家乡中的这一切剧变,欧阳芳菁父母为了稳定大儿子在部队中服役的情绪,在给儿子的信中只字不提。欧阳芳菁在紧张的部队生活中,隐隐地觉得家中父母的身体不好或者他们的生活不稳定。所以,欧阳芳菁在四年多的部队生活中,其实是在惴惴不安的心境中度过的。
欧阳芳菁退伍后,父亲官封原职,却已为村民心血耗尽,病魔缠身,在天黎明后走了。父亲的死,使欧阳芳菁真正感到自己家庭出身的优越感荡然殆尽。父亲的死,使他惊醒过来,惊讶自己浪荡了许多岁月,浪费了许多时光。他猝然奋起,考上大专。再经过大学毕业后的这一番历炼,自认为自己已是一个雅气尽脱,铅华洗尽的真正的男子汉了。
再说欧阳芳菁在叶际尤家里吃酱油鸡,夹了几块下肚,见叶际尤夫妇俩都不曾动筷子,那酱油鸡也确实咸,便停筷不吃了。这时叶校长对他说芳菁,你今后在学校工作中,要注意学校中的个别人,狡猾的很,拉人的手段很有一套,你要对他注意点,别被蒙住了眼。”欧阳芳菁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他告别了叶际尤夫妇俩,算是已向学校报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