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芳菁正想出外找客车开，事有凑巧，一位五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穿着对襟布衣的乐清县麦屿村农民大李善，手中拎着一株竹笋，到竹箬村欧阳芳菁家请他开车。欧阳芳菁母亲问大李善手中的竹笋从哪里来，大李善说我去你们县城的街道上兜了一圈，见竹笋便宜，便买了一株，可拿回家炖猪肉吃。”欧阳芳菁母亲对儿子说这个人实在，你去开他的车，可放心去。”
欧阳芳菁在大李善家开了两个月的车，不想车的毛病出来了：方向奇重、刹车间歇失灵。大李善叫他的大儿子进车下打遍黄油，也解决不了这两个难题。大李善又叫当修理工的弟弟小李善来研究这两个难题。小李善说这车老了。要换整个方向系统和制动系统才能解决问题。”无奈之下，客车只得报停。
与大李善同村的李川儿家叫欧阳芳菁开东风牌汽油大客车到杭州。同欧阳芳菁搭伙的是湖北省武汉市郊区人李青山。李青山一米七五的身材，高鼻梁，黑中泛红的脸庞象八月间熟透的高粱。他当过五年的汽车兵，同欧阳芳菁很合得来。欧阳芳菁平时同他散步，两人说着些闲话儿，李青山总是眯缝起眼睛在嘻嘻地笑。他总是在说些美好的事情，用调侃的话语去傲视一切，同时又用唯美的眼光去赞赏一切。在他的话语中，很少有对人的贬抑，偏向于欣赏式的评判，无形之中，欧阳芳菁对他有一种横空出世的感觉。这种横空出世的感觉，还包括无拘无束、独往独来的因素，对欧阳芳菁来说，对于这种感觉在曾经的同事们中间，是很少感觉到的。欧阳芳菁不禁问起他的恋爱史，他笑了，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历史，只不过看见一个女子很漂亮，就点了她，她答应，便同她结婚，组成了家庭。现在已有了两人的爱情结晶，有了一个孩子。”欧阳芳菁颇觉惊奇，微笑着说那就说说你和她的认识过程吧。”
李青山说我得从1979年2月间的抗越反击战说起，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同连队里的40来辆军车从友谊关出发，向凉山运送炮弹。每部军车配备两名驾驶员，一名干部。干部坐在驾驶室中的副驾驶员位置上，副驾驶员手握冲锋枪在车厢中押运。那次出车，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恐怖的：天上没有飞机，地上只不过有越军零星的几发炮弹落下。我驾驶着军车，运气又好，把一车炮弹安全地运到距友谊关70公里的凉山鹰嘴岩下，又马上把五名伤员运送回友谊关。就不再有第二趟出车到凉山，抗越反击战就这样结束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较复杂的事却在后头。回到我们部队驻地后，部队开始整编。整编些什么？就是先庆功、授功。我的连队立了个集体二等功，我也立了个二等功。接下来，上头文件下来了，叫我们连队中凡是参加过抗越反击战的战友们都到南京炮校去读书三年。在南京炮校中学什么？就是学习导弹发射技术。在这个学校毕业后，就升为排长级的军官了。但是，家住农村的老母亲拉了我的后腿，非得叫我退伍回家她才睡得着觉，我就这样退伍了。退伍后的半年中，人们叫我战斗英雄，我整天生活在鲜花的海洋里。这儿叫我去做抗越事迹报告，那儿请我去说说英雄战斗故事。一天，我应邀到武汉市国棉针织一厂的大礼堂去做报告，台下数千名女工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我所做的报告结束时，全场掌声雷动，‘欢迎英雄归来’的口号声此起彼落。一陈鞭炮声过后，凯旋乐起。一位姑娘，手捧一束鲜花，上台来代表全针织厂员工向我献花。她那时的漂亮劲儿、丰乳肥臀劲儿、风骚绰约劲儿，还有那对我的一见钟情一心倾慕劲儿，欧阳弟，我在这里就不必细说的了，你是可想而知的。后来我通过这个厂里的领导问得了那位姑娘的姓名和住址，向她写了一封信，她回了封热情洋溢的信，可谓一拍即合。有关领导问了我的工作意向，我毫不犹豫地说要到武汉国棉针织一厂里当货车驾驶员。我进厂后，厂领导对我额外照顾，分了一套微利房给我。于是，我就同献花姑娘在这套微利房里结婚了。”
欧阳芳菁说李兄，你功成名就，又美人投怀，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何必出外风餐露宿，受茹苦含辛、思念家人之苦？”李青山说老弟不知彼此也！我夫妻两人，新婚燕尔之后，就过起平常人的生活来我在妻子面前，便日渐脱去了英雄的光环，成为一个负担家庭责任的驾驶人。所谓英雄配美人，也就有了培养女儿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的义务。我女儿今年三岁了，仍需奶粉喂养。奶粉都是从国外的亲戚家里买来的。从国外买进一瓶奶粉，只80元一瓶，运到国内，加上运费，就达到180元一瓶了。光给女儿的奶粉费，就用去了八九百元。算将起来，如罘我在家中上班，夫妻俩的工资共3000元，只够敷衍一家人的开销。至今我家还欠下微利房的债务十万来元。我出外开车，一月可挣3000元，可以每月腾出1500元来付微利房的按揭。否则，那微利房的按揭将何年何月才付得完？”欧阳芳菁笑道照你这样算法，那单职工的家庭就不要养孩子了。你平时牌少打一些、烟少抽一点就行了。”李青山瞇奚起眼看着远处天空中一抹蟹黄色的云彩说我出外开车的真正原因，是受不住退伍后平庸生活的寂寞，想出外寻找些刺激，搏击在时代的风口浪尖，继续做名天之骄子。我理想的驾驶前程是开着德国尼奥普兰大客车，同耐力特强的东北人相媲美，开北京到广州这一条线，严冬头净披一件羊皮祆，突露着强壮的胸肌，在浪漫的情调中挣个六七千元的月薪，继续做这个时代中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一天早晨，李青山驾驶着东风牌大客车从杭州回麦屿村时，车辆的发动机直打喷嘴。李青山把车停在路旁的路亭边，对欧阳芳菁说芳菁，你多日没回家了，回家看一下吧。这车辆油路有毛病，等会儿我把车开到前面修理厂让修理工把它清理一下。”李川儿也对欧阳芳菁说今晚5点钟开车，你按时赶回来就行了。”欧阳芳菁告别李青山俩，回家去了。
这里李青山发动车辆。车辆虽能发动，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不久突突地就熄火了。李青山对李川儿说李川儿，修理厂离这儿有一里远，咱们总不能推着车去。你从油箱里抽半铅皮桶油出来，把油拎到驾驶室顶上，用皮管把油灌进化油器。”李川儿胆怯地说如果汽车再打喷嚏，燃烧室里的火冲上来把汽车烧着怎么办？”李青山指了指车路旁的河水，嘻嘻笑着说真的汽油烧着了，你有什么要紧的？往河里一跳不就没事了？老子把车开到越南去打仗也不怕，还怕个鸟！快些抽些汽油放到驾驶室上头去，现在我又困又累，把车开到修理厂里后，我要回旅馆好好地睡一觉。”
“直流供油”是驾驶人被明令禁止的，其危害无疑甚于割肉医疮。李川儿手持汽油梯，战战兢兢地蹲在驾驶室顶上。李青山则乐哈哈地手把方向盘，只把车开了一箭之地，忽然发动机发出一个脆烈的喷嚏，化油器中窜出一股火柱，顺着吸油管，把驾驶室上头的铅皮桶中的汽油点着，铅皮桶中的汽油霎时四溅，溅了李川儿一身，着了。李川儿顿时傻了眼，撒手铅皮桶，跳下客车，窜到路亭中就地打滚。不想越滚，身上的火势越炽。在火烧火燎之中，他急忙跳入路亭旁的河水之中，身上的火顿时灭了，他又赶快爬上河去看李青山那边的情况。见他自己的客车已处于烈火冲腾之中。把整个麦屿村朝车路的房屋墙壁都映红了。他想客车巳完了，急忙去找李青山，见李青山直挺挺地躺在客车那一边三丈来远的地方，衣服上还冒着青烟，人已昏过去了。他扑上去扑灭李青山身上的余火。这时村人们已围拢上来，叫来了一辆救护车，七手八脚地把李青山抬上车，欲运往霞市一医进行抢救。
李川儿还怔怔地站在燃烧的客车前，不知哪个村人把他搡了一下，说你也要到霞市去救驾驶员的。”李川儿懵懵懂懂地上了救护车，听得一个医生说大家别慌，这驾驶员慢慢地会醒过来的。”李川儿这才觉得脸面在火辣辣地作痛，左边的耳垂骨在钻心地痛。他用手把耳垂儿抹了一下，那半只耳朵便被他抹下去了。过了几天，李青山的妻子从湖北赶到霞市一医，见丈夫已甦醒，头部缠满绷带，身上有一半部位也用绷带捆着，她瞅着丈夫在眼泪汩汩地哭。她见车主李川儿站在床头，呈红靛颏儿似的白地红花的脸面，白地的少，红花的多，仿佛《西游记》中的孙行者，只不过两个鼻孔被烧得显得特大，左耳又少了下部的一小截。这件事故的发生，她丈夫负主要责任，面对车主李川儿被烧成这种模样，本是心地善良的她还有什么话好开口要李川儿向她丈夫赔多少钱？况且，李川儿家的大客车已被烧成了一个黑铁架子了。当李川儿向她提出双方是否可以私了时，她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李川儿家理清李青山的住院费，又给李青山三万元的医疗费，她也只是微微地颔了一下首。李川儿离开医院后，这意味着丈夫的医疗费要由她自己负担了。她对赶到医院中的欧阳芳菁说兄弟，这三万元医疗费用在这个医院中还有几天化呢？我要把他运回家去医治。”欧阳芳菁默然，掏出身上几百元钱，把钱放到李青山绑满绷带的手上。
欧阳芳菁把李青山夫妻送到霞市火车站。他同李妻把李青山的担架抬上火车后，忽然李青山睁开眼，用笨拙的手朝他微微地招了招，欧阳芳菁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便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听李青山用字句可辩的声音对他说老弟，我已成了废人，这是我浮躁的心性儿惹的。如果今后我们能相遇，我的不大雅观的外表可不会吓着你？我相信我们再度相见时，你的身旁已有一个美丽的妻。”他的佈满血丝的眼睛的两角的鱼尾纹在搐动，欧阳芳菁感觉到他在微笑。他向李青山夫妻俩扬着手，说句保重！”随后走下火车。
一声汽笛声响，火车向北驶去，越驶越远，最后在铁轨和地平线连接的地方形成一点，随后瞬间不见了。一阵秋风飏过，欧阳芳菁看见火车站侧一棵高大的楠树挺着青黑色的驱干，树身上的血红而厚重的叶子在笃笃地落下，而它顶头部那无叶的虬枝，却在萧索的秋风中微微地颤抖着。
欧阳芳菁在家中休息了七八天，嘉庭县客车老专业户贡基础叫他去开嘉庭至杭州的双层卧铺大客。贡基础是霞市人，平时住在车站旁的租房中，搓搓麻将。客车进出车站时，看一下罢了。他还有个合股人，叫马帼英。马帼英是南下干部子女，她在嘉庭财税所工作。她丈夫段其男在嘉庭派出所工作。两夫妻已有一男孩，堪称家庭生活圆满。但马帼英好寻找些生活刺激，便要下海经营客车，其夫段其男只得由着她。让她与贡基础合股经营双层客车。
欧阳芳菁去开这辆车的第一天傍晚，到了始发地嘉庭车站，在车旁碰到贡基础。贡基础对欧阳芳菁说你和白飞龙同开这辆车。”说完，就径直朝近旁的一个私人旅馆走去。欧阳芳菁甚觉奇怪，只得跟着他，到了私人旅馆的一个房间前，贡基础推门进去，欧阳芳菁见一个肌肤莹澈、体型硕大的二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床上，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埋在她赤露着的鼓似足球的奶房中，正在吮奶。贡基础问女人荷花，飞龙呢？”女人用嘴努了一下身后的被单。欧阳芳菁这才发现那女人磨盘大的屁股后的床单下佝偻着一个男子在睡觉。贡基础小小心心地说道：“飞龙，起来了，开车的时间到了。”一个瘦身材、尖下颏的男子，睡眼惺忪地坐将起来，一边用一只手搡着长着蓬乱脚毛的干瘪小腿，一边打着呵欠，问女人：“几点了？”女人不吭声。贡基础笑道：“都快五点了。你起来漱漱牙，要吃点东西，好开车。”白飞龙忽地一骨碌爬将起来，拖了拖鞋，从墙上塑料衣架上拿下一身闪亮的白绸衫，一边穿着，一边乜了欧阳芳菁一眼。贡基础对白飞龙说他同你一起开。”又对欧阳芳菁说他是我的老司机。”欧阳芳菁从脑中泛出这几个字沉溺女色，何以为堪。”又无缘无故地想道：“看这个人尖嘴猴腮的状样，身材又单薄，实不是开长途的材料；再加上心胸狭窄，夜郎自大。看他携妻带女的模样，如果万一出了事故，逃也逃不了的。与他同开一车，也只好听天由命的了。”
从嘉庭县到杭州，旅客往往带有衣服、鞋料等货物运往杭州，两层卧铺本来车身就很高，货物由粗工专人背到车背缚好，客车就成为上头重下头轻的怪物了。去杭州，上半夜要经过有连续下山弯道的乌岩岭和高耸人云的天台岭，方向打急点，汽车便易侧翻。这上半夜的路，欧阳芳菁是不敢让白飞龙开的。白飞龙是开永康到杭州的这一段路。这时道路开阔，车辆稀少，车上乘客也巳人睡。白飞龙打开侧窗，夜风袭来，身上白袍猎猎，口叨一根香烟，神思玄想的，真可谓称得上是一员白袍飞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