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芳菁第二天一大早到了县汽车站，找到去岙岩的客车。找到客车后，见客车比一般的客车宽度稍窄一点，欧阳芳菁便坐在售票员座位的后一排，在车中等候发车。
原来，县城到岙岩山的客车只有一天一趟，早上发车，下午开回。来去岙岩山的旅客平时稀少。走这条线的这部客车，是靠了县里拿的补贴才开下去的。
等到8点整，欧阳芳菁才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司机，上了驾驶室，立即驾驶着客车朝岙岩山方向开去，起先公路开阔，公路两旁栽满了各种杂树。客车拐进进岙岩山的山路后，路道变窄了，两旁都齐猎猎地长着紫薇树。那紫薇花犹如榴火欲喷似的开得正闹，显得分外娇艳明媚。车子又开了一段路，上山的坡度变大了，道路两旁换作桧树。八月里的桧树树叶红绿相间，绿得惹眼，红的注目，略一看去，象绿叶间开的花朵。这些奇景，欧阳芳菁无心去欣赏，他恨不得身上长翅，直赴百草园，采得列当草回。这时上山公路越发窄了，只容一部客车上山。道路两旁再也没有树木可栽，只有路的上方的杂树葳蕤一片，路的下方万丈深潭，烟雾氤氲。只见那驾驶员摇头晃脑地连转方向，又连鸣喇叭，似在打睡吨似的，又似已把整个身心沉醉于凄迷的山色之中。但见窗外，众峰朝拱，列嶂环围。流泉幽咽，乱草迷离。怪树参天，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青霭势远。脚下雾湧，翠叶吟风。听车上的乘客说，这条狭窄公路，是1958年开凿的，从此再也没有开拓过。上山公路两旁耸着的路牌上写的地名，也是奇形古怪的，什么古闪魈村，什么古猿狲洞，隔五里过十里地从客车的上山路旁忽闪而过。忽见路上方的路牌上写着“古船系缆孔”，欧阳芳菁正在恍惚着古船系缆孔到底在何处？忽然听得客车一个“嗡”的回音声，已经通过一个隧洞，欧阳芳菁赶忙回首观望，隐约见两个系缆孔，凸现在那隧洞上方的危崖旁。
这客车在上山路上左转右弯，约摸走了一个钟头光景，到了一个山顶，终于下山去。下山时，那驾驶员又把摇头晃脑的动作夸张化，就这样客车朝山下开了约摸半个来钟头，开到路牌上写有“岙岩山村”的一个村落中的公路上，忽然“咣档”一声，客车刹住。女售票员叫一声：“岙岩山村到了。”车门开处，待五六个旅客下了车，欧阳芳菁问驾驶员：“你一路上摇头晃脑地一路开来，是否昨晚睡得不好，想打瞌睡？”那驾驶员倒没生气，却笑呵呵地说我开车似解牛呢！开着客车似合着《桑林》音乐在起舞，有如在牛腹中手持鸾刀，穿肠过肚的。看似在打瞌睡，实则在如醉似痴地进人了人车合一的境界，陶醉于大自然的环境中，开车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欧阳芳菁听罢，知道这驾驶员文化不浅，是大有来历的，但碍于得赶时间，再过两个钟头，这辆客车还要开回到县城去的，就不再同他扯下去。便问售票员：“老乡，这里有位卖药材的叫岙岩老二的人，家住哪儿？”那女售票员指着公路旁一间南货店中的一个正在买盐的大姑娘，叫道山妞儿，赶快领着这个从县城里来的人客，到你家中买草药。”欧阳芳菁看那叫山妞儿的姑娘，长得高高大大的，看上去很丰满，头上披着乌黑的垂肩头发，见她转过头来，竟然还是一个孩子脸。那山妞儿看了车上的欧阳芳菁一眼，潮红着脸说：“人客你只要跟牢我就行了。”说完“嘻嘻”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朝着一条宽约一丈的凿有石级山路，“蹭蹭蹭”地向上飞一般地跑去。只见她的披发在头顶上飘拂着，浑圆的臀部在石级路上左右腾挪着，只一眨眼工夫，把欧阳芳菁拉下有两百米许，才扭过头来，緋红着脸，微喘着胸脯向欧阳芳菁“嘎嘎”地笑。欧阳芳菁急了，忙叫：“山妞儿，等等我。我是认不得路的。”那山妞儿说声“丢不了你。”转过身来又跑了一段石级路，这才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等着欧阳芳菁。待欧阳走近时，她又潮红着脸，飞一样地朝着石级路上去了。欧阳芳菁看着这活蹦乱跳，既俏皮又可爱的山妞儿，象似曾相识似的，却半天记不起来她究竟是谁，突然间，他哑然失笑，道这眼前的山妞儿不是我在预军校中第一眼看到的裴维敏又是谁呢？她俩的模样同性格，真可说是一个坯模中印出来的。”想到裴维敏，欧阳芳菁想虽然我同她同事十几年了，但是我至今还摸不透她的脾气。”他想起她在预军校中第一眼同他会面时，她向他表白了火一样的热情。自从他同章韵枫结婚后，她渐渐地把这种热情冷却到冰点。但是，她表面上一碰到他，都要叫一声‘欧阳老师’，骨子里却傲气十足，似乎在向他说：‘你看我至今还弹琴似地叫你一声欧阳老师，你却薄面无情，竟同素不相识的人组成家庭，一脚把我踹开。象你这种人，哪能配得上我？’但是，当她丈夫郏雄亮生命垂危时，又打电话求助于我。我这次上山买药，是对睥睨我的裴维敏的一个巴掌呀！”想到这里，他不觉把对裴维敏的怨怼转到了这山妞儿身上。他见山妞儿跑到石级路尽头，坐在路边的一块山石上歇着，那石级路面前是一个万丈深渊，同对面山岙隔着一条不见底的山壑，隐约见山壑底面有一条溪流，如一条白练似地直朝山下的树丛中消失掉了；又见石级路旁的石壁上，凿着几个斗大的描红大字古闪魈山天门”。'欧阳芳菁见罢，对山妞儿吼道你为什么把我领到这条绝路上去？我可没兴趣同你在这里捉迷藏，还要买了药赶上下午两点钟的车回去救人性命的！”那山妞儿听罢，也不回嘴。倏地，山妞儿在峭壁旁的山路头不见了。欧阳芳菁急忙跑到峭崖前，见崖傍绝壁上垂挂着十来条各五十米左右长的老藤，那些老藤根部足有人腿这么粗，光秃秃的少有叶片，老藤间相距十来米。见山妞儿好似一只山猿，攀爬于老藤顶端，从这根藤荡悠到那根藤，须臾之间，荡到未尾那根藤上，爬到藤根部，只见她双手一抽，身子便抽到对面山岙间的石缀路上，朝欧阳芳菁喊道你不是说要赶时间送药回去吗？快过来呀！荡过这几根藤，前面就是我家的百草园了。”事到如此，欧阳芳菁只得硬着头皮，下了悬崖旁的石级，抱住第一根藤条，把身子滑到中央，竭尽全力，把藤条晃荡起来。但是使不着劲，荡不到第二条藤条上去。那边的山妞儿朝他叫道别害怕，再朝藤头下滑一些，便会荡起来了！”欧阳芳菁照山妞儿的话去做了。果然把老藤荡将起来，到他荡到第十根老藤上时，早已气喘吁吁，汗水涔涔，双手发颤，僵在老藤末端。那山妞儿又叫道千万不要停着，快爬上来！”欧阳芳菁只得使出全身力气，终于爬到老藤根桩部，伸出一只手，想握住头顶上端的壁缘抽身上去，但已力不从身，还有什么力气将身体抽上？只得重新把手缩回，双手抱藤，抖抖索索地说：“我爬不上去了！”正在他觳觫待毙之际，只觉得一只手，巳抓住他一只手的颈部朝上拽，他顿时稍觉心定，借着这一只手的力量，拼命缘藤朝上爬行。爬到老藤与峭壁边缘的结合处，只觉得那只手加大力气，连拽带拉地把他拖上悬崖。
原来山妞儿见欧阳芳菁停在靠崖边的老藤根部，力巳竭尽，便把她自己的双脚趾倒扣在悬崖边缘的凹洼处，伸下身子，一手握牢老藤条，一手把欧阳芳菁往上拽。在把欧阳芳菁拽到悬崖同路面的结合处时，那是最须使力的地方。她已一只手抓牢路面旁的一个石棱，用另一只手把欧阳芳菁拉上去。
这时山妞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欧阳芳菁说：“刚才你好险呀！差点儿摔下山谷去。你没走过山天门吗？听我爷爷说，这山天门是古代闪魈们攀岩练功的地方。”欧阳芳菁不甘在山妞儿跟前示弱，答非所问地说我这段时间少空暇，长久没练功夫了，今天恰好借此松一松筋骨。”山妞儿笑了笑，爽利地说走吧！我爷爷在家，我们一起到'百草园采药去。”
欧阳芳菁跟着山妞儿顺着石路而行，走不到半里地，转过一个山弯，见面前别有洞天：远处丹崖怪石，奇峰削壁；天色甚为湛兰，白云朵朵，奇鸟飞禽在其间缓缓盘桓着；近处一个偌大的园圃，四周用竹篱交错围住，也不知里头种植些什么；园圃旁有一条涧水，水质清冽，淙淙流淌，四时不绝。涧水外围老桧修竹，青翠郁葱，百树枫叶，拥若丹霞。间杂乌桕，已落叶斑斓；但见树头锦鸡鸣叫，草中雉鸡啼咕。
欧阳芳菁跟着山妞儿，进了园圃的篱门，见一位老者，正弯腰荷锄，莳弄在圃垅间。山妞儿朝老者叫声“爷爷”，那老者立起身来，欧阳芳菁见他童颜鹤发，白眉碧眼，飘飘然有仙者之风。这时欧阳芳菁见这园圃大约有十来亩见方，园圃中植菊数百，霜英灿烂，他这是认识的，那不认识的，满眼都是。便问老爷爷：“老爷爷，这园圃中有开花的，有结果的，有长藤的，都是些什么药材？”老爷爷捋了一下稀疏的白胡子说开花的有马兰、马鞭草、益母草、龙胆、人参、拳参、木槿等，结果的有马钱子、木瓜、胖大海、枇杷、罗汉果等，长藤的有白花藤、扶芳藤、常春藤、天仙藤、清风藤、百棱藤等，就这园圃中，就种有三百来种药材；园圃后的山崖上，长有二百来种药材，就是这一圈儿的天空中，也有可当药材的二三十种鸟，有百舌、鹧鸪、鸾、琢木鸟、练鹊、乌鸦、山鹊、杜鹃、孔雀、鹰、鸩鸮、伯劳等。”欧阳芳菁怕回县城时间来不及，插话说老爷爷，刚才我来这百草园的路上，看到古闪魈村、古闪魈山天门，这古闪魈是鬼神还是动物？”老爷爷呵呵地大笑道这里的古闪魈指的不是什么鬼神，也不是什么动物，而是指一种人，一种古代的土生土长在这一带的土著族人。后来我们这些人从全国各地迁徒到这里，占了这个地盆，那些土著人虽然野蛮善斗，但是斗不过我们手中的现代武器，便远遁到别处去了。后生家你来买什么药？”欧阳芳菁把裴维敏夫郏雄亮的遭遇向岙岩老二述说了一番后，岙岩老二叹道说起列当药，可以炖酒煎烧，汤汁调成后，可以让病人服下。如果那病人服下觉得不舒服，吐了，这病人的生命可就难说了。也可以把列当的根桩切下，用捣臼把它捣碎成浆汁，杂以少许黄酒，然后敷在病人的疼痛处，就可以减少病人的痛苦。后生家，你跟我来，去挖岩壁上的列当去。”说完，从园圃稻草房中拿出一把短柄锥头形枘蕃薯压和一个尼龙袋，领着欧阳芳菁和山妞儿到了园圃里头的山垅上，在一个崖石丛中站住，对欧阳芳菁和山妞儿说这些长在崖石旁的一片山药就是列当，且看我把它们挖出来。”欧阳芳菁看去，那列当虽俗名叫草苁蓉，却不是一般山草，长约五六寸高，叶子呈半透明的碧绿，一丛丛地繁殖开来成一堆堆的，根部叶子有的已呈微黄，一眼望去就不是世俗凡草。岙岩老二爷爷用蕃薯压挖去，列当的根部呈晶莹滚圆的银白色，有半尺来长。岙岩老二折了一条列当根，递给欧阳芳菁说后生家，这里的列当根的味道与别地方的不同，甚为甘甜，咀嚼后回味，只觉得满口清爽芳香。你尝尝看。”欧阳芳菁接过，放在嘴中咀嚼，其味清冽甘甜，回味满口留香。说道：“果然是好药材。”岙岩老二把列当挖了五六斤许，说我看就不用称了，总共算五斤。如果是城市里的人到我这里买，我都是以三十元一斤计算的，这些列当，就按总共一百元计算罢。”说完，把列当装在尼龙袋中。欧阳芳菁随即从口袋中捣出一张一百元纸币，递给岙岩老二。这里，山妞儿拿着蕃薯压，把几株长得尤为茂盛、根系通身晶莹剔透的列当挖出，塞到尼龙袋中。这里岙岩老二对欧阳芳菁说后生家，时已中午，你是否到我家中吃了午饭再回去？我家平时吃的都是三十年前这一带十分流行的金成米，亩产只600斤，但现在在市场上，金成米已卖到二十元一斤了。”欧阳芳菁谢道不了，我还得赶村中的客车回县城。下次来玩，我一定到您老人家家尝尝金成米的饭，您老人家说的金成米，就是那种长粒的米透明带红晕的米吗？”山妞儿接嘴说是呀是呀！”欧阳芳菁突然问山妞儿：“不知回去的路，非走那山天门不可吗？”只见山妞儿拎着那个装列当的尼龙袋，用手肘朝欧阳芳菁的胳膊轻轻地碰了一下，说I“你就跟我来吧！回去的路就不再使你遇到麻烦了。”欧阳芳菁辞别了岙岩老二爷爷，紧跟在山妞儿后面”沿着一条还没走过的山径走去，走过了一座单孔石拱桥，但见山花满路，青茶飘香，须臾便到了岙岩村汽车站。山妞儿把列当挈上客车后，向欧阳芳菁打个照面，又向他挥了挥手，潮红着脸，一溜儿朝石级路向山上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