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明的拳头正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人的胸脯上。那人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然后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几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那人眼里掠过的愤怒、失望、悲凉和无助。
王子明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一拳是自己打出去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竟有一种憎恨它的感觉。他的确在憎恨他自己,憎恨自己竟也会去欺负一个虚弱无助的人。“如果你有本事,怎么不敢去和苗国兴他们干呢?干吗这么偷偷摸摸的跑啊!”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羞愧和懊恼一齐向他袭来。
那个跌倒在地上的人,用右手拄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接连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头上已经开始有汗水渗出来,而且越聚越多,拄在地上的右臂也不住地打颤。
王子明看见他挣扎样子,忍不住跨前几步,想把他扶起来。却被许国伟从后面一把拽住,并示意他不要去扶。王子明明白了许国伟的意思,硬就硬到底,不然他还会心存幻想,继续跟下去的。
三个大男人,终于回转身,背对着那个依旧在挣扎的人,大步向前走去。尽管他们心里也很难受,可他们又不得不这样去做,他们也要为自己考虑,他们终究只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打工者,根本没有能力顾及那么多。
王子明没有再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改变主意。
四人又走出了很远很远。王子明才小心地怕惊吓了谁似的,回过头去,后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人终究没有再跟来。王子明的心里稍稍地轻松了一些。但这种并不轻松的轻松只在他心里像流星一样划过。之后,他的心就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和担心困扰着。他知道自己是在为那个哑巴而担心。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站起来了吗?他会向哪个方向走呢?向前?向后?这些王子明都无从知道。他到底会去哪呢?他会再次遇到危险吗?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他能去哪呢?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担心使王子明心烦意乱。他不停地回头观望着。希望那个人能再次跟上来。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那个人再跟上来的话,自己就不再赶他,而是要带着他一起走。但那个人一直没有跟上来,一直都没有。
王子明感到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吴欢也不住地回头,他也希望那个人能像前两次一样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可每一次都让他失望。
直到他们走到了那被水淹没的路段,身后还是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这段被水淹没的路足有四五里长,和周围的洼地早已连在了一起,白茫茫的,好似一片湖泊。唯一能让人看清路的走向的是路两旁的树木,不过此时,它们只有一少部分露在水面以上,让人感觉这是一种矮小的树木。
几个人继续向前走去,水很快就没过了他们的腰。吴欢再一次回过头去,再一次的失望使他更加为那个人担心。
“不知哑巴现在怎么样了。”吴欢一脸担心地说。他第一次称呼那人为哑巴,不是因为那人是哑巴,而是觉得这样叫起来省事。
四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吴欢的话也正是他们心里一直在想着的事情。他们也一样为哑巴而担心着。只不过他们比吴欢更加冷静和理智。知道带着哑巴所要面临的麻烦和困难。
吴欢那一脸毫无掩饰的担心和牵挂,令王子明顿感无地自容。自己怎么也会自私到这种地步,竟会置一个人的生死于不顾。而且自己又明明知道那是一个无论从生活上、身体上、精神上都需要有人去照顾的人。自己仅仅是因为怕麻烦,怕拖累就把一个不懂世事,不会说话甚至不知自己是谁的活生生的人抛在荒郊野外,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自己当初冒着危险下水去救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要为他负责,否则救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些,王子明不再犹豫。转过身,向来路上趟去。其余的三个人也紧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人再顾忌什么。他们已经觉得那个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丢下他,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当四个人返回刚才那个人跌倒的地方时,已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正烘烤着大地,没有一丝风。就连树的叶子也都软软的垂下来。
一直跑在前面的吴欢,双眼不停地搜寻着,很兴奋,也很焦急。
“哑巴,哑巴。”哑巴能去哪呢。吴欢喊着,想着。突然发现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正歪倒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哑巴。
“哑巴,你怎么了?”吴欢飞快地跑过去,他要抢先告诉哑巴,他们要带着他一起走,再也不会丢下他。
哑巴似乎没有听见吴欢的呼喊,依旧那么歪倒在树下,一动不动。
“哑巴,哑巴。”吴欢带着哭腔的呼唤让三个大人顿感脊背发凉,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子明几步跑到跟前,他看见那人眼睛闭得紧紧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泥水,周围的泥地上还有许多抓挠的痕迹,显然,他在泥水里已经挣扎了许久。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感从王子明的头脑中迅速扩展开来,就像他当年亲眼看见父亲摔伤时一样。
在县医院的病房里,王子明他们精心地守护在汪水生的床边。
汪水生——就是王子明他们救起的那个人。‘汪水生’是王子明临时为他取的名字。这个名字一出口,立即得到其他三人的一致赞同。于是,挂号单、交款单,以及医生填写的病历本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汪水生,性别:男,年龄:二十五岁。为什么是二十五岁,因为王子明二十六岁,所以他觉得水生就应该是二十五岁,是弟弟。
医生根据王子明他们提供的病人入院前的症状和临床检查,初步诊断水生为原发性脑震荡,脑挫裂伤,继发性颅内出血。但到底是哪一个部位出血,出血量是多少。因为缺少必要的检测仪器,医生也不敢妄下结论。他们动员王子明他们去省城医院。说如果病人出血量增大或是出现脑疝,那里可以做开颅手术。
做开颅手术,是王子明他们不敢想象的。
他们也确实拿不出做开颅手术的钱。无奈,他们只能留在县医院做一般性的治疗。
此时,水生已经出现高热,呕吐,意识障碍等症状。按医生的说法,这是颅内压增高的表现,提示病人颅内已经出现血肿。
根据医生的指导,王子明他们把水生的头垫高起来。同时,还要给他进行物理降温。每隔几分钟,他们就要往水生的身上擦一遍稀释的酒精。医生、护士每隔一会就过来检查一下,量量体温,测测血压,看看是否需要抢救,是否出现好转。
面对医生、护士那冷冷的面孔,王子明几次欲言又止。他真想让医生,护士帮忙,寻找水生的家人。可几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怕他们不会相信,他怕他们以为他要赖医药费。还是在王子明向医生介绍水生的病情时,他就几次提到了水生被他们从水里救出来的情景,但每次,医生都冷冰冰地打断了他。“我问你的是他的症状,不是问你他是从哪来的,我们只管看病,不管别的。”显然医生认为他是寻找借口,想把病人推给医院。
入院的第二天晚上,水生的病情终于出现了好转。呕吐的次数开始减少,持续的高烧也开始一点点的退去。
紧张了将近两天一夜的王子明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昏昏沉沉之中,水生感到有四个人在为他前后忙碌着。他们一遍一遍地往自己的身上擦着什么。每擦拭一次,他都会感到清清爽爽,可一会,身体又像被火烘烤着一样。于是他们又擦,反复地擦。
他们一次次地围着医生,紧张地询问他的病情,声音焦急而不安。
每当自己睁开眼睛,几个人就会小心地凑过来,用亲切的目光打量着他,并轻声地唤:“水生,水生。”
“水生”是谁,他不知道,也不记得,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头脑中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努力地想啊……想啊……但终究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他继续想,可思绪却好像是在一个圆圆的十分光滑的东西上面爬行,越爬越往下滑,越滑越抓不住边际。
他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置身于一股强大的水流之中。耳边是呼号、咆哮的水声,是震撼天地的轰鸣。好像有千百种力量在撕扯着他,把他拖向水的旋涡之中。他感到有无数条蛇在他的身上缠绕,有无数只老鼠在他的身上撕咬。他想喊,他想叫,可嗓子竟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他拼命地挣扎,扭动,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一股股强大的力量把他一次次地抛起来,压下去,压下去,抛起来,他觉得自己在顺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向前翻滚着,无法停下来,他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只觉得黑黑的夜和白花花的水都在眼前交替,翻滚,更迭。一个个魔鬼般狰狞的面孔呼嚎着,呐喊着向他猛扑过来,扼住他的脖子,堵住他的嘴,让他无法呼吸,让他头痛欲碎,让他胸闷欲裂……
“不能这样放弃呀!”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呼喊着,提醒着,他拼命地舞动手脚,调动着一切可以调动起来的力量。凭着一种生命的本能,一种向上的欲望,一种求生的信念,挣扎着……挣扎着……
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而时间又是那么的漫长。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地麻木,几乎没有了知觉,简单的意识也在一点点的飞散。可他还是在挣扎着,机械地不肯放弃地挣扎着,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够顺畅地呼吸,哪怕一次……
当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连续地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竟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朽木,任凭水流的拍打,任凭自己在水中飘流。头脑中那单一的似白水一样的思绪也在渐渐地模糊,错乱,飞散,化做朵朵白云,游游荡荡……恍惚中有几个人陪在了他的身旁,并带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可后来,不知为什么,那几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这些似梦非梦,断断续续的东西构成了水生全部的记忆。除此之外,他不再记得任何事,包括自己叫什么,从哪来,到哪去。他会不时地感到头脑中有水在搅动,翻滚,每到这时,他的头就会疼,而且疼得让他难以忍受。有时,那水又会静止不动,变得异常清澈透明,没有一点杂质,但无论是翻滚的水,浑浊的水还是清澈的水都无一例外地淹没了他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