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沈阳,王子明就领着水生和吴欢各处转了转,特别去看了他几年前干过活的地方。
只四五年时间,沈阳又变化了许多,原来道路两旁的一些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建筑大多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气派辉煌、风格各异的现代化建筑。大街小巷也新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超市,使人在感到繁华的同时,又感到一股亲切、清新的气息。走到城外,更可以看见一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这一切,都是几年前所没有的。
十一月的东北,已经很冷了。王子明他们不得不添置几件棉衣御寒。同时,他们还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活干,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坐吃山空。王子明去找了一个以前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几年不见,彼此都感到了几分生疏,而且王子明分明感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提防和猜疑,这使他不由得拘谨起来,聊了没几句,便告辞出来。
深秋的风让王子明感到寒冷的同时,更感到了一丝苍冷。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他只有靠自己,他不但要靠自己的力量让水生和吴欢好好地生存下去,他还要做另一件事——找到他的亲生父亲。因为他死去的妈妈曾告诉过他,他的亲生父亲十有八九就生活在沈阳,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来沈阳的原因。
几天以后,王子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份活干——扒旧楼。这是那些城里的下岗工人和近郊农民都有不愿意干的活。因为这活既累、又脏、还危险。
这个扒房队没有任何的手续,自封队长的于长友仅是靠关系从一些单位或是房屋开发公司手中承拆一些旧楼,从中取利。由于扒房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在王子明他们到来之初,于长友就让他们签下了一纸协议。大意是:由于干活时不小心出现伤残或死亡,他于长友不负任何责任。虽然王子明觉得这份协议不够合理,但还是签了字。因为在冬天能找到活干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为了水生的安全,他还是向于长友提出了要求:让水生在地面上干一些抬抬扛扛的活,并对于长友说出水生有头疼病的事实。于长友也算通情达理,加上他也怕出现意外对自己不利,就一口答应下来。
在于长友与干活的民工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人,算是监工的马亮。他是于长友的内弟,也是来自农村,他帮着于长友管理着手下的十几个民工,每天从每个民工身上抽取五元钱做为他的辛苦费,这样一天下来,他就有七八十元的收入。
王子明他们这次承拆的旧楼都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这些楼的框架都比较高,名为三四层,实际却抵得上新楼四五层的高度。
扒房并没有什么章法可寻,只是凭着习惯从上往下拆。由于没有必要的安全防护措施,出现危险是难免的。就在王子明他们刚来的时候,离他们不远的另一个扒房队就摔死了一个人。尽管当时听起来毛骨悚然,但民工没有一个辞工不干的,只是比以前更多加了一份小心。
为了吴欢和水生的安全,王子明曾想过要放弃这份工作,但却终究没有放弃。因为在冬天找活干并不容易。何况,扒房是一天一结算工钱,这对他们来说尤为重要。王子明曾和水生吴欢商量过,等到挣到了一定数目的钱,他们就自己做一些小生意。但眼下,他们还不具备条件,他们还要在扒房队干上一阵。除了对安全的担心以外,另一件让王子明闹心的事情就是马亮的为人。
马亮是那种不是地痞却硬要装成地痞,不是老板,却硬要摆出老板架的人,这让王子明和水生从心里往外的看不惯。比如:马亮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黑道、白道”。好像他有多么的吃得开。但实际上,他除了有事找他姐夫之外,几乎没有其它的交往圈子。他只是在干活的民工们面前摆摆臭架子,抖抖臭威风。
每次出门,马亮都喜欢摆摆谱,不时叫上一两个民工陪他出去。买上二两东西也要让民工们替他拿着,他则装成一副老板的样子走在前面。他平时最喜欢带吴欢出去。在他看来,吴欢年纪小,听话,更重要的一点是:吴欢真的把他当成老板,对他毕恭毕敬,这正是他马亮心里最需要的。
带吴欢出去的次数多了,马亮也就无所顾忌了。渐渐地在吴欢面前表露出他的另一种劣性。有时,他甚至是在故意卖弄这些劣性。
那天,马亮带着吴欢来到一个新建的农贸大厅。在一个卖茶叶的档口前,马亮停了下来,在店门口坐着的一个身材单薄的男人马上迎上来说:“这位先生,您是要买茶叶吗?”一开口,单薄男人便露出了他的福建腔。马亮背着手在柜台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个单薄的男人则一直陪着谦恭的笑脸,不厌其烦地替马亮一一介绍着每种茶叶的特点、价格。
“那咱买十元钱的?”马亮回过头冲吴欢挤挤眼睛,像是在征求吴欢的同意,更像是要施行什么恶作剧。这让吴欢感受到莫名其妙,以往买什么,干什么,都是马亮一个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怎么倒问起自己来了。就在吴欢这样想的时候,单薄的男人已经为他们称好了茶叶。马亮伸手接过,然后递过去五十元钱。单薄男人拿着钱冲着电灯照了照,确认是真币后才小心地揣进兜里,然后掏出折得平平整整的四十元钱找给马亮。这一切,吴欢在旁看得真真切切。当时,他还在想,这男人心真细,把钱折得那么平,像熨过一样。
两人又在市场里转了十几分钟,马亮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刚才卖茶叶的没找我钱,你快去把钱要回来。”马亮冲吴欢命令道。吴欢一愣,回想了片刻,说:“他找你了,我在旁边看见的。”
“我说没找就没找,我叫你去要你就去要。”马亮的脸沉了下来。吴欢这时才真正明白了马亮的用意。心里一下子对马亮产生了厌恶,忍不住冲口说道:“要要你自己去要。”马亮被吴欢卷了面子,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推开吴欢,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一辈子也别想翻身。”然后气冲冲地直奔茶叶档口……
十几分钟后,当马亮重新站在吴欢面前的时候,已是满脸的得意。显然,他已经如愿以偿。
回来的路上,马亮仍然兴奋不已,一路上唱唱咧咧。跟在他身后的吴欢一言不发,脸上更没有一点笑容。
快到扒房现场时,马亮回头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吴欢,竟动了恻隐之心,同情起这个少小离家的打工仔来。于是,他发善心似地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吴欢。“给,这个给你,跟我出去不会有你亏吃。”此时的吴欢正想着马亮的种种可恶之处,看见马亮递过来的钱,抬手一挡,说:“这钱我不会花。”马亮自找没趣,脸顿时热辣辣的,心里的火气又忽地窜起来。“好个臭小子,不识抬举,看我怎么收拾你。”马亮冲着吴欢跑走的背影狠狠的骂着。
从那天下午开始,马亮就开始处处难为吴欢,不是说活干得不好,就是嫌活做得太慢;吴欢走过他身边时,他也会不失时机地小声骂上一两句。吴欢一直悄悄地忍着,不敢跟王子明和水生说,怕王子明找马亮论理,更怕水生犯病。
但是,细心的王子明还是很快就看出了吴欢与马亮之间的问题。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吴欢只好说了实话,把马亮买茶叶讹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子明,并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在这干了,马亮不是好人。
吴欢的话让王子明陷入了沉思。这些天来,他一直有些担忧,每当马亮带吴欢出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特别是马亮频繁地带吴欢出去,并且把开始时的命令口吻,改成后来的:“吴欢,我带你出去”以后,他的这种不安就越发强烈。他怕马亮把吴欢带坏,他怕马亮的言行影响到吴欢。
王子明也曾经历过十七八岁,他最明白十七八岁人的心态。那正是一个幼稚的,极不稳定且又自以为是的年龄。在这个年龄里容易学好,更容易学坏。虽然这个年龄段的人从书本上学到了一些大道理,并自以为已经树立了很明朗的是非观。但他们此时的是非观并不牢固,往往会因为想象与现实的差距而动摇,更会因为他们遇到的人,经历的事而改变。而一旦改变了,就很难再回到从前了。无论对谁来说,十七八岁都是一个危险的年龄,都是一个值得他身边的亲人们关注的年龄。而吴欢此时正处在这个危险的年龄段中。可喜的是,吴欢并不像王子明想象的那样幼稚。可他毕竟得罪了马亮,以马亮的为人,王子明断定,他不会就这么善罢干休。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马亮,离开这个扒房队,到别处去干。
因为是一天一结算工钱,没有什么不必要的牵挂,所以,当天晚上结完帐,王子明他们就离开了于长友的扒房队。王子明他们的突然离去大大出乎于长友和马亮的意料。为这,于长友还埋怨了马亮几句,说他说话不注意分寸,把做活的都气走了。
从于长友的扒房队出来,王子明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另一个扒房队——就是一个多月前摔死人的那个扒房队。也许是因为前车之鉴,这个扒房队已经改变了原来的雇工办法。他们把待拆的旧楼分成许多份,然后再把每份分别承包出去。这样,即使出了问题,也是找承包人算帐。而承包人所能包到的都是已经把价钱压到了最低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大钱可挣,加上扒房本来就不同于建房可以在材料上做手脚。所以,承包扒房的基本都是些外地民工。他们往往是三五个同乡结伙搭伴承包几幢旧楼,挣些辛苦钱。
也许正是相中了不受人指使这一点,王子明他们才在别人的指点下从这个老板手中承包了几幢旧式老楼。
虽然干的活跟以前的一样,但这次因为他们不完全是受雇于人,所以,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主人意识,干起活来也格外顺手。
王子明他们的突然跳槽,让马亮大为恼火。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小年,在姐姐家的酒桌上,马亮又开始旧事重提,并大骂王子明是混蛋,吴欢是小奴才……
于长友本来就看不惯这个小舅子的做派,如果不是照着妻子的面子,早就把马亮赶回老家去了。现在听马亮这么一骂,马上借着这个话茬把马亮彻彻底底的损了一顿。“别这个奴才,那个奴才的了,要不是靠我,恐怕你连粥都喝不上……我看你谁都不如,谁都比你强。”一席话,损得马亮无地自容。
马亮受了姐夫的一番奚落,不由心头火起,加上多喝了一点酒,就和姐夫吵了起来,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从姐姐家出来,马亮仍感到火气直往上撞,索性仗着酒劲去找王子明他们算帐。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因为是农历的小年,王子明打算早点收工,并给几个人改善改善伙食,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家炒店。在那里,五元钱可以买上满满的一盒炒菜。
临出去时,王子明让水生和吴欢先歇一会,洗洗脸,等他回来开饭。可吴欢和水生等他一走,又立刻干了起来。吴欢爬上十几米高的残墙,小心地拆着窗框;水生则在下面整理着乱糟糟的拆下来的东西。
这幢楼他们已经拆得差不多了,除了吴欢脚下的那面墙以外,其它的三面墙和中间的部分都已经拆完,拆下来的碎砖烂瓦还没来得及运走,都还堆在中间,象小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