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经常跑来向我借书。中国作家的书她是不常借的。小说她特别喜欢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她特别喜欢巴尔扎克的《贝姨》，说里面写了几个至死不变的性格化人物。于洛和于洛夫人是一对夫妻，如时看待爱情，夫妻俩各行其道，但性格都至死不变。她特别喜欢《贝姨》这本书的结尾。过了三年流浪汉生活的于洛男爵，回家第一天，半夜里就溜到相貌丑陋的厨娘阿加德.比葛达小姐那里调情。当场气晕了对丈夫忠贞不渝六根清净的男爵老夫人。夫人下葬三天，男爵就离开了巴黎，十一个月后，八十岁的男爵在伊西尼地方和比葛达小姐结了婚。文章的结尾借男爵当律师的儿子的话说：“祖宗可以反对儿女的婚姻，儿女只能眼看着返老还童的祖宗荒唐。”看书是要带着强烈的感情因素慢慢去体会的，细细咀嚼。书中自有你亲朋好友。仔细照照镜子，借用小说这面哈哈镜，一般的镜子照照你的尊容。我不知道贝姨是不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一部巅峰作品，但我和月月都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于洛男爵是一面镜子，在妻子面前大言不惭夸耀自己是好丈夫的男士们都无妨在于洛男爵这面镜子里照一照。我就在这面镜一般的镜里看到自己七扭八歪的尊容。还看到体内里面的心、肝、脾、胃、肾，颜色不仅难看，并且互相调错了位置。
借书，还书，并附来一篇篇只能供自己孤芳自赏、无法登大雅之堂的读后感，光是这方面的应酬，已经超出了亲戚之间正常的来往。人言可畏，我有些个紧张，但月月却若无其事，来去自如，心安理得。
在大学时上图书馆借钱钟书大师的小说《围城》，记得小说中有个女士喜欢向方鸿渐借书，方鸿渐的好朋友赵辛楣提醒方鸿渐：借书，还书，在书里夹字条，丛书里找出个把问题当话题，这是女士选择男人和向男人进攻的一种手段。钟书先生肯定有这方面的经验，否则，怎可能会这样深入浅出地道出这一重大的人生哲理？月月现在又向我借剧本了，易卜生的《娜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她都爱不释手。奇怪的是元剧之类的中国戏曲她一本都不借。她调皮地说：“我顿顿都吃中国的传统菜，上台演出的穿着，以及在舞台上的唱念做打都和这个时代相隔上百上千年。年轻的观众硬说台上的是外星人，我除了苦笑，就是难过。看看同一时代的外国剧本，我至少眼界大开。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国剧曲，很讲传统，太程式化了，远离时代。可这种戏剧又不改革，我担心，这样的艺术会被观众抛弃与遗忘。”
她似乎在投我所好，以显出彼此之间对文学艺术都有浓厚的兴趣。两人的审美标准和见解不说完全相同，但不少问题都比较接近。比如巴尔扎克吧，我也喜欢《贝姨》，喜欢《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但我不喜欢他写的《邦斯舅舅》，我觉得这本书的人物丑八怪人多，而且写得一个比一个丑。高尔基的《童年》三部曲，我一直视为经典。有一次，我正在聚精会神看《在人间》，她走进房来，偷偷把书从我手中抽走，问我：“你这个名记者也那么喜欢这本书。我觉得它写得实得不能再实，一点浪漫气息都嗅不到。”
古今中外名著，车载船装，各有各的喜爱，各有各的兴趣，各有各的审美标准。见仁见智，不必样样求同。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否定了他的老师，全希腊人民至尊的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纯理念脱离实际的哲学观。其实，质疑，否定，批判，只要不是以虚无主义态度全盘否定，都是人类精神财富的进步和发展。文明和科学，就是靠继承与批判这两条腿前进的。话扯远了，各位一定烦腻我对月月的恭维。
我与月月虽然平时从不提起一个爱字，但我们的感情反而更为浓厚了，彼此之距离反而缩短了。神秘而深奥莫测的感情学，原来这里面也存在着“反作用定律”。
我诗做不好，但我却把自己当作诗人。我对月月说：“万事万物都喜欢光明，都要阳光，只有一样东西喜欢黑暗。”月月摸不着头脑，神态焦急地问：“你又胡编了。我问你哪样怪物不喜欢光明，不依靠阳光？”
我笑着脱口而出：“爱……爱情。”
她开始摇头，恍悟之后便又接着连连点头。
我见她如此，很有几分得意，加重语气说：“爱最隐蔽，最受不了光天化日下阳光的照耀。爱情的美酒，没有－樽不是夜间酿造的。倘或没有黑夜，我怀疑人世间便不存在爱情。”
月月摇头笑着说：“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说得太绝对化了一点。”
我仍不退却，继续说：“万物之灵的人类，过夫妻生活绝大部分在晚上。这是浅层次而言。若再追索下去，你爱谁，我爱谁，婚前你爱谁，婚后你爱谁？向己心里明白，但它却藏在最黑暗，最隐蔽的地方。有的人一生一世，除了他㈡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月月复又摇头说：“你把爱过份具体化了。其实，依我看，爱的含义很广泛，也很虚泛。一般人指的爱，是指异性之间的躯体接触。拥抱，亲嘴，抚摸，最高准则是性行为。其实，这是发泄情欲和生男育女的机械行为。依我看，精神之恋和情感的融汇才是永恒的。”
她说得太好了，她这话给予了我较大的启示，使我发现了爱的具化与虚化的关系。
自以后，她来了，我们彼此之间无须施礼，起立，让坐，泡茶，不管你站着还是她坐着，隔得远远的也好，挨得近近的也好，彼此都无拘无束。有时候她兴之所至，唱一段《丛台别》的汉调。有时候我也不甘示弱，朗诵朱自清著名散文《有塘蛙声》中精彩的一段。
有时候，我们也去大排档吃夜宵。S市这座海滨城，不但以潮汕菜列为世界十大名菜，小吃也誉满全国。品种门类之繁多，烹调与吃法的特殊，才知道吃都不在省城而在这里。潮汕炆火白粥，以火候稠稀相宜见功夫，吃起来香滑别致。一盘杂冷菜，罝几片潮汕腌制的“杂咸”，半片咸蛋，几只酱泡海贝——薄蚬。花钱极少，鲜味可口，令你大饱口福，食后半天仍旧香颊留芳，美味无穷。倘若下酒，西天巷的炸蚝上文已有描述，不妨来一盘鹅掌翼或来盘鹅肠血。潮汕迄今并无在全国酒市场中出类拔萃的名酒。有些酒虽标上潮汕茅台一类招贴，但全是招徕生意的手段，名不副实。潮汕盛产地瓜（蕃薯），用地瓜酿的酒，度数低而酒味浓醇。一股幽香，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它使人想起人间年轻恋人酿成杀身之祸的不幸恋情，突然在阴曹地府相恋时嘴边留下的那种奇幻的酒味。总之，它超越了酒本身的质素，让人想到她的情感的媒界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