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前,云云对我说:“今夜里,好象会发生什么事,你可要警觉点。”
我劝慰她:“不要胡思乱想,了不起天塌下来。白天上了山,累死了,晚上美美睡它一觉。”
云云听我说得漫不经心,有点紧张:“你正经一点好不好,今天下午,我看老族长在围屋正间里找了好几个男子汉在谈话,好象提到我们村里钻进了坏人,‘右派翻天’这一类的话。其实,这几天村子里气氛也有点异样,似乎有人知道小花没死,已回村子里来了。”
我说:“别见风便说雨,准备是要准备,但也不要慌乱,造成人为的紧张。你通知小花、罗亭,今晚留点神,倘或有人放火烧他们住的房间,就赶紧进院子里。”
“到那时躲也躲不及。杂间里堆放的大部分是柴火等引火物。水火无情。”云云提议,“倒不如现在就叫他们搬进来。但是否要禀告老太太?”
我不同意,告诉云云:“一切都悄悄进行,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星星已经回校。云云把罗亭和小花领进正屋来,平淡地说:“也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事,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里两间正屋,都有床有帐有被,你们各住一间。”
小花说:“我还是回杂屋吧,我有病的人怎么可以住进正屋。”
云云央求她:“小花,你别固执了,你就听我一回吧。什么事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小花自然知道自己病没全好,会拖累恩人,但听云云说得如此坚决诚恳,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云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对我说:“对了,你记不记得你们一块来办社的老何?”
“哪个老何?”我被云云问得奇怪,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好人,满脸胡茬子的北方干部。那位开始赞成我们结亲,以后又反对我们的那位何组长。”
“你问他干吗?他已经是管农业的何副市长了。”我焦急了,不知道云云为什么突然提起久违了的何副市长。
“今傍晚我碰见他。”
“在哪里碰见他?”我越说越糊涂,越听越奇妙了鲁“在村口,我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向公社方向去。”云:终于说清楚何副市长到了我们大队。
“你们没打招呼吧?他不认识你了吧?”我很高兴云云在这节骨眼上告诉我,何市长到了我们大队这一重要消息。
“打招呼了。”云云说。“这老头还认识我呢,还喊我云云姑娘!”
“没说其他啦?”如果只打一声招呼,什么都不提,这不但使我感到遗憾,而且也说明他心里根本对我没留下好印象。
“他问你常不常回来,我告诉他,你昨天刚回来。他说明天抽空儿来看你。”
这真是太重要的情报了。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次罗亭治疗小花的动人事迹,我一定好好向老何作汇报。
“他还问了我一句,据反映,有个‘右派分子’长期住你家里。”云云又补充了一句。
“你怎么对他说的?”我这回真的着急了。
“我开始支支吾吾,后来他大声问我:可有这样的事么?我答:他给我家婆婆治骨折。现在好多了。他听了,啊了一声。”
听了云云的回答,我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我明白云云所说的是提醒我老何下来并非空穴来风。我对云云说:
“万一有人挑起事端,放火抓人,你立刻骑单车去大队打电话要何副市长坐吉普车赶来。骑单车不行,单车速度太慢,来迟一步,火烧院子了,出了人命就事大了。你要说得越严重越好。”
刚吩咐完毕,就听到村里一阵人马大喊大嚷,接着是出现了照得半天通红的火把。果然不出所料,我们村里又出事了。于是,我急忙要云云骑单车出村向何副市长打电话报口。
“把钻进我们村子的右派分子揪出来!”
“把队外县逃回的麻风女小花交出来!”
“谁窝藏右派,谁丧失立场!”
“谁把麻风女带到我们村里,谁就得对我们全村人的健康负责任。”
“不准坏人捣乱!”
“不准‘右派翻天’!”
“坏人不交出来,我们就放火烧院子啦!”
“不交坏人,马上放火!”
“烧死右派,烧死麻风女,为村民除害!”
口号声振振有词,真是杀声震天,大有天塌下来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罗亭从正屋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来,气宇轩昂,面无惧色,一字一句正言地说:“我是罗亭,就是我给小花治病的,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右派,就是你们高喊的‘右派翻天’。”
举着火把喊声震天的人群没预料到这一着,惊奇得突然鸦雀无声。
“麻风不是绝症。乡亲们,麻风病并不可怕,完全可以用药治好它。小花的麻风病,还是初期,我治了十来天,已好多了……”
“别听他胡吹,右派翻天了,揪住打,镇压他,为民除青。”队伍后面喊声又起。
“赶快,把右派分子抓出来批斗。”说这话的人就是当年活埋麻风女的族长,队伍乱了,有人冲上院门台阶。就在这时候,母亲从屋里出来,伸开双臂,挡住来人。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请来的医生,要抓,抓我;要打,打我;要杀,杀我!他是医生,治好了我的骨折。现在又给小花治病,他有什么罪?抓他,抓他干什么!”
又是一个正义凛然的老人。母亲的前额被火光照得发亮,脸孔严肃,有鱼尾巴皱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象两把利剑直刺冲上前来的闹事者。
“不干你老人家的事,与你无关,我们要抓的是在村里搞是搞非的坏人,我们绝不容坏人钻空子,绝不容‘右派翻天’!”那位老族长力图把母亲和罗亭分开。这老东西好有心计,好狠毒啊!
“有种的站到我身边来,不要躲到人群后面!”母亲指着躲到后面的老人。
那老人嚷道:“杨嫂子,人家抓坏人,干你什么事?”,“老族长,你主持埋了麻风女,活埋一个病人,你不怕冤鬼报仇吗?”母亲回头又往屋里喊,“小花,你出来。”小花浑身战栗,站到母亲身旁,母亲对乡亲们说:“乡亲们,这就是小花,就是当年瞒着大家说害伤寒病死了的小花。老族长,土改一结束你就主持活埋了小花的母亲,今天你有种,再抬一个大水缸来,大家当面看你主持把小花活埋!”
人群又肃静下来,一双双眼瞪着全身颤抖的小花。
“去呀,老族长!”母亲又喝了一声,“赶快叫人抬只大水缸来,别忘记装上石灰。那桌酒饭就免了,省着给你喝。我想看你活埋第二个麻风女!”
没有人吵嚷,仿佛每个举着火把高声叫嚷的人都给母亲打了一支溴化钙或麻醉药。就是那个躲到人群后面的总策划老族长,此刻也低下了头。
母亲继续说:“罗亭犯过错误,他确实是右派,但他年轻,是留洋大学生。乡亲们,你们就保证你们的丈夫、子女一辈子不犯错吗?罗亭愿接受改造,我们为什么不欢迎?”母亲挺直腰肢,对大家说,“我坐拖拉机跌断了腰肢,全村人都知道。医院治不好,是罗亭上我家把我骨折治好的!你们看我站得直不直,腰肢有劲没有劲?罗亭治骨折有没有本领?与说小花,是我把她叫来,请罗亭治疗。一个疗程过去了,小花说她的病好了一大半。”
母亲用力拉了小花一把,“你害怕什么,站得挺直一点,让乡亲们看看,你象不象一个麻风女?”
小花哭着说:“我的病给罗医生治好一大半。”
母亲说:“乡亲们,大家听清楚了没有?这是小花自己说的。你们有兴趣,明天请罗亭给大家说说预防麻风病和治疗麻风的知识。”然后又指着老族长说:“老族长,你回去关照一下。我没告诉你老伴罗亭是右派,偷偷地把你女儿叫到我家来请罗亭作了检查,他说你女儿也八成是得了麻风。不信,你回去叫她把上衣后摆撩开,用根牙签使劲刺她背后的疙瘩,各种颜色的疙瘩你都刺一刺,看她有没有疼痛的感如果喊疼痛,你家有大福;如果不会痛,八成是有麻风细菌作怪。可以请医生,也可以请罗亭,这罗亭,他对一切病人都慈悲。救死扶伤,是毛主席提出来的啦!”
“啊!”
“啊!”
人群一哄而散。就在这时候,何副市坐着吉普车赶来了,车上有云云,还有几个公安员。
“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小杨?”一跳下车,何副市长就紧紧拉着我着急地问。
我告诉母亲,也告诉小花和罗亭,何副市长听到村里发生紧急情况,连夜坐车赶来解决。
母亲紧握着何副市长的手,激动地说:“感谢你,连夜赶到我们村子里来。托毛主席的福,刚才险些儿发生杀人放火的大事。现在大家明白了,知道上了老族长的当,一哄而散,回家了。”
她又对刚下车呕吐的云云说:“云云,能坐上市长的车多威风多好运呀!干嘛呕吐呢,赶快杀只小母鸡煮点心,招待连夜赶来的市长。我呢,得向市长报告刚才差点发生那件杀人放火的事,马上汇报罗亭治疗我的骨折和治疗小花的事。对,杀一只鸡不够,那么多人都肚饿了,都等着吃点心。把两只小母鸡、一只小公鸡一起宰了。我也肚饿了。要是刚才发生了杀人放火的事,还能吃顿夜点吗?今晚,大家都吃个饱,吃得痛快,好吗?我的市长同志?”
“你们没见星星也来了。她骑我的单车,不晕车不呕吐快叫她去厨房。”云云指着推着单车的星星说。
“别急,老太太,不,我的好嫂子。”何副市长劝慰母亲,“别看我这大老粗,和你那秀才儿子还称得上是兄弟呢!从明天起,我就住你家不走啦!每天听你讲故事,讲族长和村长土改一结束就活埋麻风女,讲你儿子死命追上云云又突然说不称心,讲他们以后又怎样和好如初,讲留学生罗亭右派后怎样治你的骨折,讲你怎样瞒着大家,包括你儿子,说小花这麻风女的亲生女患伤寒病死了,其实送到谁也不又道的安全地方,以及又请罗亭给她治病,老族长又怎样拼起事端,还想杀人放火。好多好多故事,你慢慢讲,我慢慢听好吗?”
“听说有的‘右派分子’改造好,摘了帽子,我想汇报和请市长考察一下罗亭。”母亲向何副市长提出要求。
“罗亭是个留苏学生,他的右派帽子己摘除。红头文件早来了。嫂子,鬼知道他被你窝藏起来了。”市长以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母亲一件他最高兴最关心的消息。
“星星你赶快出来,先别在厨房忙乎了。你听听,一百个可靠的消息,何副市长刚才告诉我:罗亭的右派帽子摘了,‘红头文件’已来了,我没看错,你也有眼力,罗亭是好人一个。”
“今天他上山采药,采了一朵灵芝,后来送给我了,我就知道有吉祥的预兆。快,快告诉罗亭。”星星高兴得又蹦又跳。
“你高兴,刚才你没看见,要不是我这老太婆挺身而出,他们要把罗亭砸成肉酱。你还不感谢我。”母亲第一次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星星。
“老佛爷,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星星拱手弯腰做了个戏台上女花旦的手势。
众人哈哈大笑,母亲笑得最高兴。我明白了,星星原来心里爱的是罗亭。只要偏见消除,醋意也便全消失了。星星最理想的伴侣应该是罗亭。我祝福他们,默默地祝福他们。他们一定能同甘共苦共患难,由头到老,比我和云云幸福得多。明摆着,他们未来的日子一定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