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看韩美林

美林弯起手掌搁在额头上敬礼，又反着弯起手掌反着“敬礼”，他那娃娃脸笑着：“我这么给你敬礼了，我那么给你敬礼了！”好像一个娃娃孙悟空。

我和他之间，隔着成群结队的布老虎，总有一百来头吧？都是韩美林工作室的作品。这天，5月6日，是他的艺术展的开幕式。佳宾、贵宾、媒体、追星族，五间大展厅里流动着七八千人次。美林只一件常穿的夹克，还在这么敬礼那么敬礼地顽皮，好像他只是来凑热闹玩儿的。

几天后，在一个会上美林一见我就喊：那天开幕式你怎么没来？我说我怎么没来？他说哦？我和你握了手又分开了？我说什么握手？隔着一百只布老虎握手？

他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两只大大的圆眼睛，布上了一圈黑。这人可真累苦了，累晕了。记得几年前，有一次他一天画了二百五十幅画，进发的创意支使得他疯画不已，来不及表达。画到后来，他把画往马桶里塞，塞完大惊：怎么往马桶里装画？

两年多前，他和我讲及这件事，笑：“我是只快活的大苍蝇。”

美林做人行事天真而欠规范。都规范了就没有韩美林了。有人分别一年又见美林，说：“你还那么傻？”美林说：“我还那么小。”

我和美林的见面，都在政协会上。我们坐大轿车去开会，他孩子似的喜欢坐最前边，好奇地看街道看城市，好像第一次来北京，好像第一次坐汽车，又好像他笔下那些可爱的长着大眼睛的小动物。所有的小狗小猫头鹰小动物，都长得像他的兄弟。形似神似眼睛活脱活现地相似。

如果用“年轻”这个词形容美林，于他是太大了。美林不是年轻，是小。是永远的小弟弟。不黯人事，不安分守己。他那一派良善天真的眼睛，总想弄出一些新鲜玩意儿来。

我不愿在这里写美林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年代遭受的不敢想像的怨屈和摧残。但我不能不感叹有这样经历的人，依然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蝇”。

有一些其实非常可爱甚至非常可贵的品质，常常被人忽略了，譬如说：天真。

这次在艺术展中，第一次看到他的人体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体画，简直就是儿童画。我想，这世界上，把人体画得这样天真可爱的，只有美林。

记得在猪年的政协会上，有一天我走过一间屋，只见一堆人围着美林，叫他画猪。有人拿一大画册，美林就在打开的两页上，画满了小猪，好像一幅小猪团体照。美林最近的画册，一百幅令人叫绝的猫头鹰，又是两天半画出来。那个政协会上他送人的猪，足可以出几大本画册的。

面对良善的人们，美林没有学会拒绝。面对艰难的人们，美林恨不能把自己的怀抱变成温暖丰润的土地。去年他那大篷车队行程一万多公里，专往贫苦的山区开，每每开到无路处，想，没有路的地方是最贫困的地方了。于是停下来帮助村民怎样用一把土、一把草、一幅剪纸、一手针线，编织铺向世界的路。我有两年多没见到美林了，并不清楚他的半年大篷车生涯。但是我知道，他必定是把他的生命一路洒在黄土地上了。

因为，美林做事，都是奋不顾身的。

说起他热爱的这方土地，他激动地两手握拳一撑，便是一个有支架、有支撑、有焊接点、有胆量、有热血、有报国心的天地一男子！或者用他白俗的话叫：汉子。他为山民、灾民捐款捐学校捐他的点点滴滴的生命。他把生命置之度外的时候，他也把生命焕发到制高点。

在1995年的政协会上，有一次他拿出两幅中国大钟塔的雕塑草图给我们看，他的创意太多狂想太多，当时我也没太在意。后来才知道，这是瑞士一个大财团为1996年奥运会捐资募集的巨型雕塑。美林的才情和激情，像多喷头的喷泉一样喷薄而出——雕塑、布艺、陶、瓷、紫砂、“儿童画”，来不及表达。非常现代更非常中国。记得他家两只小狗的名字也非常中国：一只叫刘富贵，一只叫张秀英。美林说：咱头发不黄，眼睛不蓝，鼻子也人不起来，就得明白，咱们是生活在中国文化的上壤中。一千个理由，不爱国就不是好种。

也只有中国的土壤、中国的泥土，才能捏出、烧出、炼出、铸出这样一个不依不挎、没心没肺的大宝贝。我本来自以为很熟悉美林的画了，但是看韩美林艺术展，还是震惊极了，感动极了，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人呵，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