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15日,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参加文化会作代会的代表,排成长长的半圆,等待中央领导的接见。有人告诉我,金庸来了,那不,在第一排就坐的那一位。好一段时间了,我常在外地的电视机里看到他,高兴随着“九七”的到来,他来来往往于大陆香港之间,和所有的推委会委员一起,织着迎接“九七”的锦绣。一个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人,还如梭般地奔忙!我以前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外科学上的名词。只是在他做了手术后,才知道什么叫心脏搭桥。后来,一次次报道叶利钦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想起的总是查良镛先生。
与查先生好久没见面了,突然就近在眼前。我跑过去,跑过罗湖桥,过了这边的海关,过了那边的海关,跑进港岛,跑上山顶道,喊一声查先生好!当然,那是在查先生做手术不久,我去香港他家看望他的那一次,他瘦了,弱了。离开他的时候,我笨笨的,重重的——他减去的体重,就压在我的心上了。
没有想到,后来他就为“九七”回归搭桥了。
我在宴会厅几步跑到他跟前:“查先生!”这一次他的体重明显恢复了一些。他说他住王府饭店。我问房间号。他说:“997,迎接1997年。”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智慧的星空。
他听大报告开小组会被朋友记者崇拜者追星族包围。作家们开会之余,招呼朋友开怀大笑,享受一份自由的、自己的空间。然而查先生是没有自己的。他早就被他创造的大侠们带到了世界各地。他一出现就永远有人在夺走他的自由,包括我。我真觉得,一个人,当他把自己最多地分给了世人之后,世人往往还要他更多地付出。
他18日就要回香港。17日晚在王府饭店大厅的一角,他又在对一圈记者付出。我想抓拍几张照片,匆忙间就见他身后怎么一派星光?哦不,是灯光。他身后不远处正好是一棵挂满彩灯的大圣诞树。一树灯光反映在光洁的大理石地上,就是一地灯光。他前边大玻璃橱窗外,是一排排挂满彩灯的小圣诞树。他上下前后灿烂着。然而看到这灿烂的大概只有我。记者们大概只看到那最璀璨的——金庸。
有记者问他很浅近的问题,他总笑笑地、平和地、诚心诚意地道来。以前,有的记者发问不讲道理,他偶也不客气地讥讽几句。然后就要反省自己,觉得可以驳斥人家,但是不应该对年轻记者不客气。像查先生这样的人望,还在不断修正自己,包括他的小说。他后期的小说明显地比前期的小说更有包容性。
他平和地说着平实的话,平等地看待世界。这种心性的平和,如同作家的文风,平实是一种最高的境界。
当然,如果倒回三十年,金庸先生更加激越。1966年有人下手破坏中国文化,他就是要承续中国文化。那年底他创办《明报》月刊,发一些学者的文章。月刊一期期出来,炸弹一颗颗寄来——货真价实的炸弹,交香港警方引爆了。当时在港的极端分子扬言要谋杀香港三个人,查先生“排行”第二。排第一的开车在街上驶过时,被化装成修马路的人拦住汽车,然后往他身上浇汽油,点火烧死了。查先生是大侠。大侠历千惊万险而不死,才是顺乎天意民愿。
了解我们是怎样走到今天的,才更加珍爱今天。查先生参加了三天作代会,很感叹今天有一个好的文艺创作的环境。他说三十年前是绝对不想来北京的。现在他在长安街上买了一套住房。
浙江人查先生原来要在杭州西湖边上安个家。杭州在宋代曾是首府。查先生的房屋、花园和家具,一切按南宋的设计,成为和西湖相谐相彰的一景。查先生本说好这房屋和里边的藏书,将来一应捐给政府。房屋建成后查先生去看了,说这么好的房子自己不配住、自己也是个老百姓么,干脆现在就把新的房子捐给政府,爽爽快快送政府。
在查先生平和的语言下面,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大侠。他有一度下围棋下得一个月都想不起来回复重要的信件,又无法叫自己不下棋。他只好把围棋重重锁起来,如果想取出棋盘棋子,那可困难重重了。
查先生做了四十年的报纸,对历史一直有兴趣,又在写一部历史小说。“不满意就不发表。”他说。像一个第一次写小说的年轻人那样真率。
告别王府饭店的997房间,再有十多天就是1997年了。我叫上出租车在长安街上驶过。街边楼群里,每一个灯光下都有一个故事。忽然想到,长安街上又要亮起一盏灯了,查先生北京家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