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收到你寄来的书,谢谢你费心捆扎。想到诗人的思维本是最放达不羁的,最捆扎不住的。诗人与捆扎无缘。由一位真正的诗人——那就是说,气节是他的筋骨,激情是他的血肉——为我捆扎书,我视像里一出现那场面,便觉于心不忍。载有你文章的〈一行〉
诗刊也收到。真正不敢当了。真正不忍了——你自己也没几本的。虽然,我被阳光里窘困的诗人震憾了,我还是想,我去把窘困的诗人的决不窘困的文字都复印下来,然后挂号寄还给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读了那些如同被压迫在地下的宝藏那样富有而那样痛苦的文字,我立刻就拿出稿纸来给你写信。但,还是先别写。
因为我写稿或写信,都受当时情绪的直接影响。大激动时便是大激动的文字,平静之后是平静的文字。
废话写了一堆——写这信,只以为几句话交待一些过程随即可言归正题——诗。我常常觉得国人太多哕嗦,包括我自己。所以我们只能啰啰嗦嗦地走那曲曲弯弯的路。
突然地,我看见一个毫不啰嗦的生命,一个血水赤婴。
幼童是最能感悟真理的,因为真理是最简单明白的。譬如,〈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了,其价格相当于常人一个半月的工.资,其价值远不是可以用多少多少个一个半月的工资去丈量的,多少工资也不可能累计的,不可能量变到质变为该百科全书的价值。道理如此明白,血水里出生的赤婴自然囊括了一个半月的工资去扛起那套十册的全书。
工资是用来吃饭的。一要生存,二要发展。生存,简而言之就是吃饭。发展,则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譬如发财、发迹、发达、发挥。仅有知识的人追求发挥,嗜权者喜好发迹。至于发财,几乎社会上达成一种“共识”,新年时到处听到“恭喜发财”,虽然大多数本如卓别林的淘金者那般滑稽。
已经发财、发迹的人,看到瘦如路标的诗人,不由感觉更好,更加挥洒自如地剔起牙来,落满尘埃的路标,看着简陋而窘困。还要扛着十册厚厚的书。这“傻冒”越扛越穷。.如果说十年前有人扛回一台彩电会引入注目,如果说十年后的今天有人手握无线电话机或是手指轻夹一张信用卡会引人注目,那么,吭哧吭哧地扛一摞书,真叫人不屑——既没有自己的车,又叫不起出租车。于是手握牙签的人越发纵横捭阖地剔起牙来。
地上的牙签尖头尖脑地、又如社会习俗扭结成的无形的藤蔓上长的刺儿似的毫无顾忌地想刺伤诗人的心。这种无忌,这种无视挑破了诗人刚因扛到这十册书而感觉到的晴朗的天空,让他在混沌的镜面上看到未必不也混沌的他自己——譬如,这么窘困,还要继续制造窘困。一根尝遍美肴的小小的牙签,都能无视这重重十册的书。
知识是“没有”力量的——还有比这更滑稽的吗?不是幽默,而是滑稽。滑稽剧中最有知识的一个——这代窘困诗人——想尽量地不显得尴尬,不显得滑稽。但是他不想显得滑稽这本身,便使滑稽更滑稽。
诗人的文字,本来可以在人们心灵的壁上激起一连串回音。
如今,回音少了,少了。因为心少了,少了。诗人把越来越多的文字堆积在自己心里,把心都压皱了,压出很多深谷般的皱纹。
诗人仰天长叹:除了过早地衰老,我别无选择。
根深力大的封建势力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激起的一发不可收拾的暴发情结和牛仔心态,由这两股力量时而冲撞、时而相融交汇而成的冲击波,使骑车运书的诗人如同划着一只小小的橡皮筏,颠簸于汪洋大海里。他惊心动魄地看着滑稽的事正常地运行,悲惨的事平静地发生,他全身心掠过骤雨似的颤栗。纯真激扬的诗人,让那忧愁而苦涩的心一滴滴地滴出依然真纯、依然带着橄榄绿的文字。虽然觉得那文字又如一串串似幻似真的泡沫。
然而诗人总要写诗的。因为他身心的颤栗抖落下采的都是文字都是诗,因为这世界上总归还有很多很多的心,很多很多的心便有很多很多的回音壁。
因为,诗人是母亲血水里出生的赤婴,总归要用他的啼哭来呐喊生命,呐喊新生。
热爱生命吧!
谢谢你,〈阳光里窘困的诗人〉一文,让我深深地感受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