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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春(1)

“因为我亲眼看见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我要死。'”

1

初春。

天上飘着阴霾的春雪,雪一落地,马上化为水渍,一片湿漉漉的。空气灰蒙阴冷透骨。宁寂默默地走在申江畔,目光凝视着滞缓浊重的江水,心里蓦地流过一股惊悸的感觉。江面上几条机帆木船“突突”叫着向前缓慢驶去,留下一条条浓浓的黑烟。近处一条舢舨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眼光呆涩,木然而立,披着一头蓬乱的长发,收音机里播着郑绪岚可唱的时髦的电影插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噢,亚细亚,那么质朴可爱愚钝。宁寂忽然想到那幅油画《父亲》,那个亚细亚的儿子。宁寂想,罗中立的心境一定也是这样宁静而忧伤。

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衣服早已湿透。一阵风吹来,宁寂直打颤。早饭后他就出来了,在这江畔呆了一天。多少年来宁寂己养成了这习惯。他热爱这浑浊的江水!他早已把申江看成他的母亲河了。

“当……”大自鸣钟怡然地敲了六下。远处近处华灯初上。从高高的大楼顶挂着一幅标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标语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雪停了,江面上浮起一层迷蒙的白雾。宁寂这才意识到暮色苍茫。这混帐的椭圆体怎么转得这么快?!宁寂依恋地朝这片黄水看了最后一眼向中山东路走去。

昨天,他去开了一张病假单,病休三天。可他什么病也没有,他是为了找卫,让他帮着画幅画,他要送给艳艳。卫是个乐天派,家庭优越,烟瘾特大,智商极高,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他不恋女色,仿佛对女性天生有一种麻木。雅各说他心里埋着不可遏止的自恋情欲。有时卫会在躺椅上想入非非,连续烧掉二盒烟而不动声色。以前,宁寂一直以为卫的心境和他的画一样色彩响亮调子明快。忽然一天,宁寂发现在一幅《秋日印像》的小品下面,卫写着一句话:“男人有一个致命的悲哀――忘却。”于是,宁寂改变了对卫的看法。

“嘿,老波,今天怎么来啦?”

卫快乐的叫声立刻溢满整个空间。一支烟紧追着话音飞了过去。每次宁寂来卫这儿,卫总是要让他抽烟,说男的不抽烟肯定阳萎,比姑娘长胡子还难看。抽烟是男人的风度。

“病假。”宁寂把烟扔了回去,“帮着画幅画,送人的。”

“给谁呀!”

卫正涂颜料,烟叼在嘴上语言不清。烟丝飘起,他眯眼看画。

“艳艳。”

宁寂的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他盯住墙上一幅裸女画。

“我说你真有神经病啊?”

卫说着脸上露出嘲笑。

“你少罗嗦!”

宁寂的心绪猛地暴躁起来,表情抽搐。

“真是个唐吉诃德。行啊。”

卫摇头,继续作画。

“画拉斐尔的《椅中圣母》。圣母的脸画成艳艳的。”

宁寂从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艳艳一张头像特写。他端详着,眼里流过一道致命的忧伤。

“她理解你的心思吗?”

卫没回头咕噜着,在画布上狠画了一笔,动作潇洒飘逸。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

宁寂几乎是瞪着卫了。卫转过头,惶然地看着怔怒的宁寂。他放下画笔,站起,耸耸肩,摊摊手,挤挤眼,然后拿过两罐青岛啤酒,递给宁寂一罐。

“喝酒,我的情种。”

卫啪地打开口,咕咕地往嘴里倒,一口见底。然后把空罐捏扁“铛”地扔到门后。

“我们俩匀一下多好。造物主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他妈的要画幅造物主!对!名字就叫造物主!有了有了。”

卫使劲摔一下手,拿起速写本唰唰画了个草图。

“你得给我认真画,尤其是艳艳的脸。身体可稍瘦些,艳艳没那么胖。”

宁寂把空罐放桌上。

“我真为艳艳可惜。要有人这么爱我,我肯定结婚!”

卫嘲弄地讪笑。宁寂望着街市熙攘的市景,想到艳艳那张可爱的脸,心里流过一丝酸楚。尽管时间已过去多年了。

卫又拿起画笔。这是幅高二米宽一米五的中型油画。画的底部六分之一是落满积雪,雄伟的天安门长安街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六分之五是一个裸体少女,在天安门上的天宇占满整个画面。少女取大腿以上部分。卫蘸了点白颜料写上两个字:雪春。

“昨天,我又在想一个命题:关于时代与民族。如果一个民族被时代抛得太远,这个民族肯定失去信心。时代进步的越快,把这个民族抛得越远,这个民族就更没有信心。恶性循环。这就像长跑比赛一样,越落后者信心越少。”

宁寂喝掉第二个罐头。打了个冗长的呃。他浑身一爽。

“从鸦片战争起,我们开国门开到现在,今天总算主动开了。而我们的传统文化像一张坚强无比的巨网,摆在大门口,这张网不去掉开国门将是一句空话。你看我们的周围……”

卫转身虚望着宁寂作出聆听状,心想,老波神经病又犯了,你要不听或戏弄他谈这个话题,他便暴跳如雷,大叫堕落堕落,甚至会有不测行为。上次,因卫奚落地说了句你可以当共和国总理了,宁寂抓起杯子朝他的画布扔去,幸好画布钉得结实杯子没水,那幅著名的画才免遭其害。卫后来想他真的和法国的忧郁诗人波德莱尔一样了。卫笑了起来,叫他老波还真贴切。

“你笑什么?”

卫一愣,看到宁寂皱着眉头赶紧说:

“啊,噢,我说你有那么多想法,写出来,投出去试试,或许还真能用。”

宁寂多疑地看了卫一会儿,又认真地说开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提高民族的现代意识,现代观念,这个问题不解决,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开放引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工业设备,收到的必然是失败和沮丧。恶性循环必将继续下去。”

卫吸着烟很认真地吐着,烟圈很圆,久久不散。宁寂的表情板结着,面容憔悴。他的眼光和印尼画家巴苏基的名画“拉哇那与达优争夺西达之战”碰撞了。他忽然想起了印尼的邻国新加坡。

“英国首相威尔逊六十年代访问新加坡,对新加坡的发展速度之快大为惊奇,他说,大不列颠用了一百年时间完成的工业革命在这里只用了十五年,新加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华人啊!可我们……一想到这儿,我都想痛哭一场。还有日本,战后都到了人吃人的困境,可他们从一片废墟发展到现在的世界二号经济大国,仅用了四十年时间。而日本的文化不都是我们传过去的吗?可我们……上海四九年前是远东第一大都市,根本看轻东京和香港,可现在……”

宁寂痛苦得快掉泪了,脸上抽搐着。

“哎,好好写下来,别太难过了。”

卫真担心宁寂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而自杀。他长期在这种压抑状态太危险了。忽然,卫想到了俞佳,他对待俞佳的态度更增添了卫的忧虑。

“我说老波,你和俞佳到底怎么回事?小俞哪点不好?长相,才学,性格,别忘了人家还是个大学生。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是个波德莱尔啦?你要不就回绝人家,这样折磨一个姑娘太残忍了。我跟你说,你这样对俞佳我可要插手了,到时你别后悔。你忘不了艳艳本身就是个错误,都那么多年了。一个人如果不会忘却应该忘却的一切,那他就会负重累累。”

卫忽然激动地说。

宁寂一下子掉进了悲哀里。他木柱似的站在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前,他的思绪凝固了,被初春的寒冷给冻住了。毕加索的绘画语言怎么一点都看不懂了?以前你不是自称为欣赏毕加索的行家里手吗?自称为精熟他的立体主义的绘画理论吗?你怎么看到了艳艳?那么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那个春天的早晨你激动得落泪而现在变得多折磨人啊,艳艳捧着一束鲜花,敲开了你的门,鲜亮的脸上告诉了你全部爱情。那个秋天的傍晚你忘记了生命的存在,而现在却成了你的地狱。或许在一天早晨,你真的躺在地狱里永不回来了,朦朦的暮色沐浴着艳艳,寂静的窗外树林里溢满了艳艳的娇嚅……你怎么可能忘得了艳艳啊!那么天真浪漫美丽,红朴朴的脸一碰就破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雪片敲在玻璃上仿佛发出细碎的脆响。春寒,今年的春天真冷,一个奇异冬天的结果。

卫又在涂颜料了。每次谈到艳艳都是这样难堪,卫只得默默作画。卫是个画画好手,常常同时干几幅,他的画室放满了名画和他自己的画,连床上都是。现在他又在干另一幅了:白白的太阳散着寒光,很远,很远。一片荒原。一条布满荆棘的小道。一个青年,衣衫褴褛,长发蓬乱,很像青年毛泽东的神态,向着遥远的太阳走去。题目:跃动的思绪。这是一幅超长横幅画。

“老波,你觉得这幅怎样?”

卫不想让宁寂老钻在艳艳的坑里不能自拔,冲着宁寂大叫。

宁寂愣怔地看着卫。

“来看看这幅画怎样?”

宁寂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画前,长时间精力不集中。“色彩响亮与色彩低沉,格调明快和格调晦涩转化一下怎样?”

这时宁寂注意了卫这幅画的风格,变化不小。

“和过去不一样了吗?我认为透气感太强了,笔调太死,笔触活泼些好。”

“色彩感觉如何?”

卫表情露出得意。许多人都盛赞卫的色彩感觉好。色彩可是油画的生命。

宁寂看了卫一眼,说:

“我想,这幅画能不能这样画,画成一幅比例失调的横幅,白白的太阳在左边尽头,中间荒原,全画上枯黄的草,但要画成克里特岛的草原,这是种象征。”

宁寂比划着,看了卫一眼。卫双手抱胸,左手支在颏上。

“一条小道,青年在这头,是不是可以穿长衫?题目你再想一下。整个画面色彩要灰暗些,滞重些,调子要重些。要有一种凝聚力。这是我的想法。”

宁寂转身望着卫,用眼光征询着。卫仍旧默视画面,陷入深思。

“那天,我刚踏上展览厅大门,罗中立的那幅《父亲》一下子让我血液沸腾,我的眼泪即刻出来。我在画前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那幅‘流逝'也让我着实感动了许久。罗中立的画就是力度和思想的体现。你欠缺的我认为,不一定正确噢,就是力度和思想。”

“你老说我力度不够,我也注意了画法笔调,可是……”

宁寂笑了,一闪即逝。

“我认为画风的变化,笔调的变化,这都是表面的,重要的是思想,要不断的认真的思考,有时甚至停下笔,整夜整夜的思考,要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状态,苦难状态,艺术就诞生了。我的一个朋友于牧,有时为一幅画几天枯坐在画室里,有时会在小雨中走上几个小时,全然不顾透湿的衣服。苦难是艺术的根啊!”

宁寂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卫沉默着,有些感悟。谁都没再说话。细雪轻轻地在窗外飘舞,美丽动人。

“噢对了,左丘病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又犯了。”

“什么?!”

宁寂表情狂急,脸煞白。

“已经躺了好几天了。”

“你这混蛋怎么不早告诉我?!”

宁寂冲出门去。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卫大骂。

宁寂撞进左丘家,目光孤独冷峻,表情充满怨怼。

“病了?”

“这二天气候有些反常,就晕起来了。”

左丘脸色苍白,声音微弱,表情淡泊地冲宁寂忧郁地笑笑。她见宁寂还板结着脸,说:

“现在,好多了。”

“有没有累着?”

“还好,就买了三十斤大米……”

“跟你说过,这些活儿叫我一声,怎么老不听?!”

“对不起,宁寂,下回,一定叫你。别,别发火,把冬冬吓坏了。”

左丘语调微弱,心里流过慰藉,她瞟了宁寂和冬冬一眼。宁寂转眼看冬冬,碰到冬冬忧郁的目光。冬冬才十三岁就有了这忧郁,宁寂心里一阵绞痛。他抚摸了一把冬冬的头,走进厨房。

今年的初春特别冷,宁寂感觉到了。他猛地折回屋,从箱底翻出了一床被子盖在左丘身上,并把四周掖了掖。左丘一阵激动,泪水滚落在枕头上。她别过头去。宁寂的胸腔里泛起一波酸痛。

谁让你这么狠心地离去呢?冉冉,左丘那么爱你,你死了十二年了,她都不嫁。可你,却为了逃避痛苦,逃避责任,那么轻松地就去了,一根那么简单的绳子。左丘会听你的话吗?会再嫁人吗?这是报应,这是惩罚,这是对你这种悲观哲学的惩罚。留下那么多的命题,留下那么多的手稿有什么用?一迭绿色的幻想,一堆廉价的呻吟。历史将彻底抹掉你,你的形像,你的思想,就连你的朋友都唾弃你,若没有左丘,几乎快把你忘了。

噢,冉冉,可怜而脆弱的冉冉……

2

最后一天病假。两天,收获真大,宁寂写了两万字,中篇《青春的情愫》已快脱稿。他很兴奋,为自己这篇小说,每次写完一篇,宁寂都要激动一番,可过了两天再来看,他都会发怒,为自己这拙劣的语言和结构,有时会付之一炬。后来左丘知道了,深为可惜。她和宁寂协定,稿件一写好改好就给她,由她来抄。这样就可避免稿子入火海。左丘看后还会提些意见。

两天已使宁寂憔悴不堪,眼圈青黑,皮肤枯黄,眼睛红肿。两天他几乎没睡,累极了,便把头伸到冰冷透骨的自来水里,然后接着写。今晚必须加把劲,把最后一章写出来。

有人敲门。宁寂愤怒了,烦躁地扔下笔。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他最恼火的事情。

他开门想发通火,可一见是俞佳,他说了句你好,转身坐回原处。

俞佳折身进来,把门关上。

“你妈妈真好,指指你房间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我真喜欢叶老师。”

宁寂没吭气,没动,也没瞧她。

“怎么?不高兴?把灯打开。”

命令的口气,充满欢快和骄傲。一股烦厌和愉快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在宁寂心头涌起。宁寂把灯打开,关掉台灯。开灯时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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