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中说:“墨子因儒者不说天鬼,所以说‘天志’‘明鬼’。因为儒者厚葬久丧,所以要‘节葬’。因为儒者最重音乐,所以‘非乐’。因为儒者信命运,所以‘非命’。这四个主义,都是对于孔学的反动。”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墨家就是持这样一种“亲不亲,阶级分”的观点,爱憎分明泾渭分明地与儒学对着干。凡是儒学提出的观点都要予以驳斥,在批判对方的同时彰显己方的价值。这是一种抗拒的逆反心理。墨学正是在与儒学的对峙抗衡争辩中,彰显发展成为与儒学双峰并峙的“显学”。
《墨子.公孟篇》的记载,证实了梁启超之论言而有据。墨子对程子说:“儒家的学说足以丧亡天下的有四种。儒家认为天不明察,认为鬼神不神明。天、鬼神不高兴,这足以丧亡天下了;又加上厚葬久丧:做几层的套棺,制很多的衣服、被子,送葬就像搬家一样,哭泣三年,人扶才能起来,拄了拐杖才能行走,耳朵不听外事,眼睛不见外物,这足以丧亡天下了;又加以弦歌、击鼓、舞蹈,以声乐之事作为常习,这足以丧亡天下了;同时又认为有命,说贫困、富裕、长寿、夭折、治乱安危有一个定数,不可增减变化。统治天下的人实行他们的学说,一定就不从事政治了;被统治的人实行他们的学说,一定就不从事事务了,这足以丧亡天下。”程子说:“太过分了!先生诋毁儒家。”墨子说:“假如儒家本来没有这四种学说,而我却说有,这就是诋毁了。现在儒家本来就有这四种学说,而我说了出来,这就不是诋毁了,是就我所知告诉你罢了。”程子没有告辞就退了出来。
墨家这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辩风,很容易受情绪支配。在辩锋锐利的同时,往往也显得剑走偏锋顾此失彼。
比如墨家攻击孔子主张“厚葬久丧”,未免有失偏颇。
《论语》记:“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徒,颜渊命短早夭,弟子们准备厚葬。孔子说:“不能这样做。”学生们仍然隆重地安葬了他。孔子说:“颜回把我当父亲一样看待,我却不能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不是我的过错,是那些学生们干的呀。”《吕氏春秋.安死篇》记:“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主人以玙璠收,孔子径庭而趋,历级而上,曰:以宝玉收,譬之犹暴骸中原也。”上述两件事都可以从另一侧面看出孔子对“厚葬”的态度。
《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中,还记载了这样两件事:
孔鲤的母亲去世了,孔鲤守丧。丧期过了,他还在那儿哭。孔子听到孔鲤的哭声,就问,谁在哭啊?有人告诉他,是伯鱼(孔鲤之字。孔子二十岁时,孔鲤出生,鲁昭公派人赐予孔子以鲤鱼,孔子对国君的赏赐感到荣幸,便因此给儿子取名为孔鲤)在哭他的母亲。孔子就把儿子叫来,告诉他:“丧期已经过了,你应该回归正常生活了,你天天这么哭哭啼啼的怎么回事啊?表达孝情不能太过啊。”伯鱼听到父亲这样说,也就不再哭了。
子路也碰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姐姐去世了,丧期已过,子路还把丧服穿在身上。孔子告诉他:“你可以把丧服脱下来,回归正常生活了。”子路说:“我兄弟姐妹少,我不忍心啊。”孔子说:“谁会忍心呢?人人都不忍心。但任何事都要有分寸,感情也要节制。”孔子告诉子路:“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者企而及之。”子路闻之,遂除之。
《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中还有言:“故夫丧亡,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祀,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
在为父母办理丧事、祭拜父母的时候,比礼节更重要的是对逝去亲人的诚心与敬意。
由此可见,孔子的“厚葬久丧”,也并非像墨家批判得那样迂腐。
金春峰的《墨和儒的“造史”》一文,对《墨子》一书中对“先圣”的溢美神化,对儒家的贬损丑化提出了质疑:
《墨子》中引了许多先圣之言行。但其所引之事有些并不是真的历史。如《节葬》篇:“若送从,曰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如果没有大量战国前古墓出土,我们会相信这是信史,因墨子言之凿凿;但事实是,商墓有杀殉,周代及春秋、战国墓大多无杀人以殉者。秦公一号大墓有人殉数十,为大臣宠臣,时人有诗爱矜之。为什么墨子竟有这样的话写下来?值得深思。至少说明墨子有些话是不可靠不可信的,只是为了宣传。墨子又说:“昔者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衣衾三领,谷木之棺,葛以缄之,既犯而后哭,满坎无封。已葬,而牛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衣衾三领,谷木之棺,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绞之不合,通之不坎,土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毋通臭。既葬,收余壤其上,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若以此若三圣王者观之,则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这好像也是信史,至少禹葬于会稽以后成了信史。但这里讲薄葬,认为尧舜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受了夷狄的影响,用了他们的丧葬方法。故很整齐地编列了尧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东教乎九夷的故事。先北,后西,最后东;先八狄,后七戎,最后九夷。这应该不是信史。但前人、注墨子书的学者却旁征博引为之注解说明,好像墨子讲的真是信史。葬地,或以尧为“蛩山之阴”,在北方狄人之处。《山海经》:“尧葬狄山之阳,一名崇山。”《括地志》:“尧陵在濮州雷泽县西三里。”等等。舜的葬地多认为在今湖南嶷山,属零陵市,位在南方。墨子谓葬于“南己之市”,在西戎部落处。葬法,禹为“桐棺三寸……”。但越是这样有鼻有眼,就越是据传说撰造无疑。
禹是墨子效法的先王,故对禹的治水大加描述和歌颂。那么对要反对的儒家又如何呢?可以从其《非懦》看出。在这篇文字中,墨子不仅从理论上反对儒家的“亲亲”、厚葬、久丧,非命、崇乐,还举了许多关乎孔子的历史言行以增加反儒的力量……
金春峰举了《墨子.非儒》篇中这么两个例证:齐景公问晏子“孔子为人怎样?”晏子不答。齐景公又问一次,还是不答。景公说:“对我说孔某人的人很多,都以为是贤人。今我问你,你不回答,为什么?”晏子答道:“晏婴不肖,不足以认识贤人。虽如此,晏婴听说所谓贤人,进了别国,必要疏通君臣的感情,调和上下的怨仇。孔某人到楚国,已经知道了白公胜的阴谋,而把石乞献给他。国君几乎身亡,而白公胜被杀。晏婴听说贤人不虚君主的信任,拥有民心而不作乱。对君王说话必然是对别人有利,教导下民必对君上有利。行义可让民众知道,考虑计策可让国君知道。孔某人精心计划和叛贼同谋,竭尽心智以行不正当的事。鼓励下面的人反抗上面,教导臣子杀国君,不是贤人的行为啊。进入别国,而与叛贼结交,不符合义。知道别人不忠,反而促成他叛乱,不是仁义的行为啊。避人后策划,避人后言说,行义不可让民众知晓,谋划不让君主知晓。臣晏婴不知道孔某人和白公的不同之处,所以没有回答。”景公说:“啊呀!您教给我的很多,不是您,则我终身都不知道孔某人和白公相同。”
金春峰对这番对话的质疑是:“白公之乱是哀公十六年秋,孔子已卒三个月。晏婴卒在景公之先。白公之乱在景公卒后十二年。”据此,金春峰认定墨家为了攻击儒家,借晏子之口,编造了这段历史。
金春峰所举的《墨子.非儒》的另一个例证是:孔子到齐国,拜见景公。景公高兴,想把尼溪封给他,来告诉晏子。晏子说:“不行。儒家,傲慢而自作主张,不可以教导下民;喜欢音乐而混乱人,不可以让他们亲自治民;主张命而懒于做事,不可以让他们任官;崇办丧事哀伤不止,不可以使他们热爱百姓;异服而作出庄敬的表情,不可以使他们引导众人。孔某人盛容修饰以惑乱世人,弦歌鼓舞以招集弟子,纷增登降的礼节以显示礼仪,努力从事趋走、盘旋的礼节让众人观看。学问虽多而不可让他们言论世事,劳苦思虑而对民众没什么好处,几辈子也学不完他们的学问,壮年人也无法行他们繁多的礼节,累积财产也不够花费在音乐上。多方装饰他们的邪说,来迷惑当世的国君;大肆设置音乐,来惑乱愚笨的民众。他们的道术不可公布于世,他们的学问不可以教导民众。现在君王封孔子以求对齐国风俗有利,不是引导民众的方法。”景公说:“好。”于是赠孔子厚礼,而不给封地,恭敬地接见他而不问他的道术。孔某人于是对景公和晏子很愤怒。于是把范蠡推荐给田常,告诉南郭惠子,回到鲁国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齐国将伐鲁国,告诉子贡说:“端木赐,现在是举大事的时候了!”于是派子贡到齐国,通过南郭惠子见到田常,劝他伐吴;以教高、国、鲍、晏四姓,不要妨碍田常叛乱;又劝越国伐吴国。三年之内,齐国和吴国都遭灭国的灾难,死了的人数以十万计,是孔某人杀的呀。
金春峰对这番对话的质疑是:“范蠡亡吴等事在孔子卒后六年,景公卒后十七年。”于是认为,墨子“借晏婴的口又发表了一通反儒‘檄文’,与《庄子》写孔子见盗跖无异。显然这故事又是编造的。为何要借重晏婴?盖晏婴是春秋末年有名的政治家理论家,齐鲁又关系密切,地理相近,容易为人信服。”
先秦诸子学说,大体上各执一端。执其一端,容易以局部代替整体,有失偏颇。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诸家及其学说作了如是评价:“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亦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班固的见解可谓精深而独到,“舍短取长”兼收并蓄,相辅相成“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可惜“罢黜百家”的政令使多元文化失去整合的机会。
吕思勉在《先秦学术概论》一书中提出:“尽管战国以儒墨相非,但两学派有着共同的思想渊源和基础”,“儒墨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正是鉴于这一历史前提,文起八代之衰的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在《读〈墨子〉》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余以为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指出了孔墨之间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
世人称墨子是“非儒不非孔”,也就是说墨子能够对事不对人,在批驳儒家学说的同时,并不是妖魔化孔子,还是能客观地评价一个人。《墨子.公孟》篇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墨子与程子辩论,称赞孔子。程子问:“您一向攻击儒家的学说,为什么又称赞孔子呢?”墨子答道:“孔子也有合理而不可改变的地方。现在鸟有热旱之患就向高处飞,鱼有热旱之患则向水下游,遇到这种情况,即使禹、汤为它们谋划,也一定不能改变。鸟、鱼可说是够无知的了,禹、汤有时还要因循习俗。难道我还不能有称赞孔子的地方吗?”
墨子与孔子,既有思想上针锋相对的剑拔弩张,也有情感上惺惺相惜的“本是同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