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入秋时节的一场阴雨,前前后后地下了十几天,涧南园北面的襄水河河水猛涨,把孟家搭在河岸边的南渡头都淹在了水里,然而,水势猛涨的汉江和襄水并没有泛滥成灾。这不禁让浩然想起了神龙元年(705)八月那场可怕的洪水。同样是遭遇洪水,神龙元年的洪水,让襄阳城西南的数千百姓流离失所,而开元二年的这场洪水,却让城南百姓安然无恙。这都是张柬之丞相组织襄阳民众重新修筑起的那道宏伟大堤的功劳哇!要是没有那道雄伟的十里长堤,现在檀溪两岸和襄水北岸的百姓,不知又将受灾成了啥样。
抚今追昔,孟浩然感慨万千。
不待天空放晴,孟浩然便驾上一叶小船,浮舟于襄水之上,他欲自襄水而下,沿途看看到底有没有地方受了水灾。
小船随波逐流,过去很多不能行船的河汊里,现在想把船划到哪里,就能把船划到哪里去了。
尽管江水河水暴涨,但是,沿河两岸的村庄房屋却在蒙蒙的雨雾中安然无恙,一片闲适。浮舟于北涧之上,望着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的青山秀水,孟浩然诗意顿生,慨然赋诗一首:
北涧浮舟
北涧流恒满,浮舟触处通。
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
闭门于汉江之阴,沿洄于家乡的山水之中,自有乐趣无穷,又何必还要去心向五湖呢?写完了这首诗,孟浩然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一片释然。
时间转眼到了秋末,随着农家田地里的稻谷、芝麻、黄豆全都收获归仓,忙忙碌碌的农户人家,慢慢进入到一年难得的农闲时节。
日日居闲无事,孟浩然把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集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夜长读之后,这日早上已经日上三竿,孟浩然还是独自一人睡在南山坡上的草庐里,倦倦地不想起来。就在这时,草庐的门扉上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孟浩然睁开惺忪的眼睛,慵懒地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问外面敲门的人是谁。
柴扉门外那人开口说,他叫巢居子。
孟浩然听外面说话人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听他说叫什么巢居子,又茫然不识。继续相问时,那人笑说他是“居闲好芝术,采药来城市,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
听那人说到鹿门山三个字,他一骨碌从铺炕上爬起来,披着衣衫靸着鞋,几乎是半跑着来到门边。随着草屋的门扉“吱”的一声打开,孟浩然抬眼看见门外站着一人,只见他手持白羽扇,脚步青芒履,身上穿一袭青衣道袍。孟浩然细细往那人脸上一望,原来是王迥。
自从景云元年(710),当年齐聚鹿门的几位襄阳学子各自离散之后,整整四年,孟浩然一直都没有听到过王迥的消息,现在,曾经患难与共的生死兄弟前来相见,自是让浩然欣喜万分。
原来,王迥当年离开鹿门山后,潜往离襄阳数十里的荆山深处的精思观,隐姓埋名,遁入道门隐藏了下来,道号就叫巢居子。精思观僻居深山,近四年来,王迥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不敢出山,也不敢打听有关谯王称帝的事,所以,几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现在感觉时间过得久了,风声不会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紧了,方才出山,这才知道,朝廷早在几年前就不再追究谯王称帝的事了,于是,这才前来涧南园寻见浩然。
听王迥讲完他这几年的经历,孟浩然的心里又是沉重,又感慨。他向王迥半开玩笑地说,朝廷现在已经发出了征召的鹤书,要他前往京城共定国是。
王迥知道浩然在开玩笑,他哈哈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走到草屋旁边的小溪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凉水,便去洗自己的耳朵。
王迥站在溪边临流洗耳的举动,其实是源于史书上的一个典故。据《吕氏春秋》上记载:过去尧帝在登上大位之后,他前往沛泽之中找到许由,要把大位让给许由,让许由来治理天下。许由听完尧帝讲明来意之后,就蹲在河边用水只顾洗自己的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随后,许由为了躲避尧帝,便跑到了颍川之阳。
相互开完了玩笑,孟浩然把王迥请进屋内,各自嘘寒问暖,互诉离情。
王迥在浩然的草庐内住过一宿,第二天一早,王迥盛情邀请浩然和他一起前往精思观游赏。浩然也很想知道王迥这几年到底都住在什么地方,于是,欣然应邀前往。
孟浩然和王迥二人一前一后,一路疾行,直到过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座松竹掩映的大山前,王迥领着浩然沿一条羊肠小路往山谷而进。小路两边,林莽森森,清溪潺潺。山谷里虽是午后,但却依然轻雾缭绕,湿气很重。前面的山谷越走越深,山谷两边群峰夹峙,抬头向上,只有一线晴空。孟浩然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么幽深的山谷,但闻松间舞鹤声声,猿啸密林,路边清溪幽潭,游鱼历历。望着眼前胜景,孟浩然觉得进入了一片别具洞天的世外桃源。
小路在林谷草荆间曲屈迂回,孟浩然和王迥二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便来到一片翠竹夹道的林荫前,精思观就坐落在竹林的深处。踏着林竹间铺砌的青石台阶,孟浩然随着王迥来到精思观前。只见道观山门洞开,里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
虽然孟浩然对这片幽寂之地很是迷恋,但是,他还是希望王迥能够离开精思观弃道还俗,回鹿门山去和家人团聚。因为在他鹿门山外的家里,有妻子候门,稚子相望。然而,已是道门中人的王迥,却对此犹豫不决。
在精思观游赏劝说数日,王迥依然没有拿定主意,而浩然却是打算要先回去了。
孟浩然与王迥作别之后,沿涧谷松薜间来时走过的那条小路,一路走走停停地边走边等,他希望王迥在自己走后,能改变主意从后面赶上来,可是,直到日近正午,孟浩然已经走出了山谷,却依然没有见到王迥的影子。想想回家还有好几十里路程,于是,他迈开大步,向层层叠叠的山外走去。
孟浩然回到涧南园南山坡上的草屋时,已经日落西山,暮色正浓。
王迥他到底会不会离开精思观呢?
孟浩然虚掩柴扉,依门而望,只见昏黄的暮色中,一个人影沿着松间小路,直往草庐这边走来,他一眼认出那人就是王迥,一时间欣喜不已。
王迥在孟浩然的草庐内住过一宿之后,自回鹿门山外的家里,与父母家人团聚而去。
孟浩然归寂乡园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人住在南山坡的草屋里,整日与瓜菜花竹结伴,日日与清溪山鸟为邻。家乡的青山绿水与孟浩然孤苦无依的内心一经结缘,随之便与他空寂的心灵变得水乳交融。一方草屋,千卷诗书,孟浩然渐渐在这片灵秀的山水之间,寻求到了一份内心的宁静。
所以,闲来无趣时,孟浩然常常在家乡附近游山赏水,渐渐与岘山一带的禅师、道士结为知交。
在白马山的景空寺,孟浩然和寺里的融上人言语相投,私交甚笃。当他听说融上人与下野宰相张说曾有结谊之交时,更是对融上人刮目相看。
景空寺在襄阳城南十里的白马山中,为晋朝时释法聪所建,初名灵泉寺,后改为景空寺。景空寺蜗居深山,山寺不大。这天孟浩然来到山寺,但见寺门洞开,融上人却不在寺里。于是,孟浩然来到寺外融上人经常打坐的禅房,从窗口往禅房里一看,只见禅房的墙上垂挂着融上人的僧衣,人却不在房里。孟浩然猜想,融上人可能是下山去了,可是他啥时候才会回来呢?孟浩然有些失望地坐在禅室外面的一块山石上,眼望着夕阳一点点向天边落下。夕阳余晖斜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峦,漫天红霞把远远近近的山峦辉映得金光灿灿。
融上人今天可能是不会回来了。
孟浩然有些恹恹地从山石上站起身来,神情无奈地看了看融上人的禅房,然后把目光向暮色苍茫的山下投去。
是该下山去了。孟浩然转身踏着夕阳西下的一片暮色,沿着山间小路下山而去,小路两边山林茂密,青松如盖,林泉淙淙,一群不知疲倦的云雀,像一片黑色的旋风,在暮色苍茫的山间飞来拂去。孟浩然停下脚步,他被眼前这夕阳西下的山姿水色所吸引,他的心仿佛与山前那群翻飞的云雀一起飞上了天空。
秋天的时光总是让人觉得短暂易逝。随着初冬一场严霜的来临,涧南园南面远远近近的片片山岭,变得树木萧落,林旷竹疏。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年一年的时光一转眼就这样过去了。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春,孟浩然在涧南园里为父亲守孝三年的终丧期结束,他觉得当下社会安定,政治清明,自己不能再这样固守田园,而是应该振羽翻飞,为国效力,去实现自己年少时曾经立下的一腔鸿愿。
然而,自己当年曾经文不为仕的义举,却又如同一柄烧得红红的烙铁,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烙上了深深的印记。
难道自己真的可以放下过去,再去参加科举考试?这样的话,那些过去认为自己文不为仕、不为名利的人们,他们会如何想,又会如何看呢?
文人内心的敏感和自尊,让孟浩然变得心存犹豫,五味杂陈。在他的内心深处,比之于科举考试,他更希望能够得到的是贤达引荐。然而,僻居在襄阳一隅,他又能够得到谁的引荐呢?
郁结在内心的困扰,常常让孟浩然无法排解。每逢此时,他都习惯于前往白马山上的景空寺去找融上人,向他倾吐自己的心事。
融上人曾在朝廷供职,后来看破尘世,遁入佛门。他对社会、对人生的许多看法和见解,常常如同能够拨去黯然灯花的禅指,让孟浩然那片有些晦暗的心空,重新变得旷远而光明。
融上人的故知张说,在开元二年(714)前往相州赴任河北道按察使兼相州刺史。由于被贬离京之后,张说对姚崇更加不满,于是,他又从相州的职位上,再次被贬为岳州刺史,并且朝廷还停发了他过去勋封的薪俸。如果说过去朝廷只是把他降职,他依然还能算是朝廷的功臣,现在朝廷连他勋封的薪俸都停发了,其意不言自明,那就是说,你张说现在连朝廷的功臣都算不上了。朝廷的这一举措,着实让过去还有些居功自恃的张说,真正开始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来到山城岳州(今湖南岳阳),张说心情沉郁,每日除了干完属于他分内的政事之外,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潜心致学、著书立说、编修国史上。由于日夜操劳,加之心事絮烦,不知不觉间,张说已是两鬓斑白。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春,张说居外做官三年期满,终于可以还乡休沐与家人团聚。虽然张说被贬出了京师,但是他的妻小家人依然大都还留在长安。从岳州到长安,途经襄阳时,正好赶上了寒食节(清明节前一天),他本来是很想停下来在襄阳游赏山水,但是又担心回去得太晚了,就未做停留,换乘马车,一路往长安而归。
张说休沐结束,自长安回岳州,再次途经襄阳时,他决定在襄阳住留几天,除了拜访襄州的地方官员之外,还专门前往襄阳城南白马山上的景空寺,看望已经放弃仕途皈依佛门的故知融上人。
当孟浩然得知张说前往景空寺拜访融上人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了阵阵波澜。
在孟浩然的心里,对下野宰相张说一直都充满着崇敬。这不单单是因为张说曾经有过显赫的地位和身份,更多的是缘于他笔下那些文质优美的辞赋和章句。在孟浩然眼里,张说简直就是一位可以让他高山仰止的文学巨匠。
由此,孟浩然向融上人透出了他欲往岳州拜访张说的打算。
融上人知道了浩然的想法,很是赞同。因为在平日的言谈中,他知道在浩然心里存有太多的压抑。他想让浩然知道,被二度罢相的张说在面对挫折的时候,是如何保持一份内心的平静的。在融上人眼里,孟浩然和张说这些文人的心,在有些地方应该是相通的。
于是,融上人提笔向张说修书一封,让浩然前往岳州时,给张说带去。
开元五年(717)七月,孟浩然沿汉江顺流而下,沿长江入洞庭,经过一路奔波,来到了山城岳阳。
当张说见浩然带着好友融上人的书信,自襄阳远道而来登门拜访,他很是高兴,对浩然盛情接待。他们二人彻夜长谈,纵论古今。而说到文学之事,张说直陈文学的浮靡之风盛行,他希望撰文作赋,要据实写意,而不能只用华丽词藻去堆立起一个空架子。对于张说的观点,孟浩然非常赞同,于是,他就把自己曾经吟赋的诗辞拿出来请张说雅正。
张说看到浩然的诗辞文赋,只感觉语调清新,笔墨淡雅,读之似和风扑面,赏之如琼脂过喉。身为文学泰斗,这正是张说一直以来想要推进和倡导的文学之风。
文学,使这两位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人产生了共鸣。
孟浩然来到岳州之后,张说陪他一起登君山岛,过洞庭湖,游汩罗江,凭吊先楚屈原,尽赏湖湘胜景。其实,在张说心里,对这个身姿颀长、丰神俊朗、有着一脸学儒之态的年轻人似乎一见如故,非常喜爱。
几日游赏归来,孟浩然和张说来到洞庭湖岸,望着眼前雄伟高峻的岳阳楼,二人一起登临而上。
岳阳楼原本只是东汉末年东吴都督鲁肃用来检阅军队的阅军楼,因其位于洞庭湖岸,登楼远眺,一碧万顷,所以,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风流雅士吟诗作赋、游赏观览的胜地,从而成为江南的三大名楼之一扬名天下。
入秋之后,时值秋雨连绵,洞庭湖湖水上涨,站在岳阳楼上,孟浩然凭栏远望,八百里洞庭风逐浪涌,烟波涟涟。望着眼前浩渺的湖水,他欲踏波水上,可是脚下无舟。带着无限的感慨,孟浩然心情复杂,向张说赠诗一首: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在诗中,向张说表达了自己想要有所作为,但却欲济无舟、望水难渡的落寞心境,同时也表达了他希望得到贤达引荐的美好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