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除夕。按照唐朝科举取仕的惯例,进士科的考试实行两次三场制。所谓两次三场制,就是在每年的正月二十前后,从各地两百多个州经过层层选拔入京应试的举子,与京城国子监下属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所学堂选拔出的两千余考生,一起参加进士科的首场考试——诗赋,诗赋应试之后,文之高者,才能参加后面的试策和帖经两场考试。
开元十七年(729)正月的进士科考试,由考功员外郎严挺之担任主考。正月二十前后,进士科考试的第一场诗赋,正式在位于皇城内的考试院鸣锣开考,题目是《骐骥长鸣》。
主考官严挺之目光锐利,他不时走下位于考场最前面的高椅,和众多的辅考官们在考场上轻轻踱步,来回巡视。
考场上鸦雀无声,孟浩然面色沉静,坐在考场之上,望着《骐骥长鸣》的诗题,低下头来,默默凝思。
《骐骥长鸣》的诗题,来源于三国诗人曹植的《求自试表》,曹植在这篇文章里说:“臣闻骐骥长鸣,伯乐昭其能;卢狗悲号,韩国知其才。是以效之齐、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试之狡兔之捷,以验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马之微功,窃自惟度,终无伯乐、韩国之举。是以於悒而窃自痛者也。”
如果将曹植引用的典故再往上追溯,那就要将诗题追溯到《战国策》了。《战国策》上记载的是:“楚客谓春申君曰:昔骐骥驾车吴坂,迁延负辕而不能进,遭伯乐,仰而长鸣,知伯乐知己也。今仆屈厄日久,君独无意使仆为君长鸣乎。”
对于这两个典故,孟浩然自是了然于心,这个题目的中心意思就是选才识才。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对于孟浩然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孟浩然稍作凝思之后,蘸墨提笔,挥笔成诗:
骐骥长鸣
……
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
……
考场之上,孟浩然文思泉涌,挥毫泼墨,只听得笔行纸上,沙沙作响,不到半个时辰,在孟浩然的笔下,洋洋数百言的诗赋就已经跃然于考卷之上。
孟浩然搁笔砚上,站起身来,满脸自信地轻步上前,向主考官严挺之交上了自己的考卷。
几天之后,第一场考试——诗赋上榜的考生名单,张贴在了考试院的南院东墙上,试院的东墙前面,人头攒动,人们都希望能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而,前来看榜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地挤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是唉声叹气,失望而归。
孟浩然随着涌动的人潮挤到了东墙下面,他在文榜的第一行名单中,一眼就看到“乡贡孟浩然”几个字,这让他的内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接着再往下找,可是从榜首找到榜尾,也没有找到和他一起应试的另外两名襄州举人的名字,这让孟浩然情绪高涨的心里,又感到了一阵失落。
考完诗赋,已经上榜的考生还要准备参加后面的试策和帖经两场考试,而没有上榜的州县考生,就可以打道回府,各自归去。
送走两位同来的襄州举人,孟浩然独自走在冷冷的长安大街上,看见车水马龙的街道两边,重楼掩映,沿街之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他向远处看去,仿佛看见远山的积雪已经融化,被冰封的黑水河正在渐渐开凌。
孟浩然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如果能够顺利地再通过试策和帖经两场考试,那么二月柳条发青时,自己便可以荣归故里了。想到这里,孟浩然踌躇满志,感怀吟物,赋诗一首:
长安早春
关戍惟东井,城池起北辰。
咸歌太平日,共乐建寅春。
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滨。
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
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
何当桂枝擢,归及柳条新。
随之,试策和帖经两场考试又在都省试院鸣锣开考。
所谓试策,就是让考生写一篇有关政论的论文。命题考官出题之后,一般都在出题的同时,界定出考生所写文章至少应该涉及到几部分内容,包含引论、立论、论据、阐述、结论等,并且这各部分的内容,皆不得违背出题者的本意。如果考生的文章没有完整地涉及到这几部分内容,或者考生在这几部分的阐述中,与出题者的初衷相悖,便视为跑题,这篇文章便不能通过考试。所以,这就逐渐形成了后来八股文章的结构形式。
所谓帖经,也就是默写经史子集,这考的是学子们死记硬背的真功夫。
孟浩然的试策文章文辞优美,却因为没有完全达到出题者的要求,结果没能通过都省试院的进士科考试。
都省试院在南院放榜那天,孟浩然满怀期望地挤到放榜的东墙前,他看见有几个学子因为在榜上找到他们的名字,兴奋地从人群中跳了起来。望着眼前这些上榜的幸运学子,孟浩然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更是感到一阵紧张。
孟浩然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把贴在南院东墙上的大红名榜从头到尾地找了几遍,结果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孟浩然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边沉沉的像灌满了铅。
孟浩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考试院的南院东墙前回到自己宿住的客栈的,因为进士不第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孟浩然这次入京应试,背负了那么多至爱亲人的期望,现在进士科举落第,自己此时还乡,如何向他们交代。沉重的思想压力让自感落魄的孟浩然几近崩溃,不久,他就在宿住的客栈里病倒了。
得知孟浩然进士不第的消息,王维前来客栈看望,见浩然卧病床榻,知道他是心事积郁太重,便对他进行开导劝说。
张说得知孟浩然的情形,也派人前来看望。
孟浩然在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刻,得到了昔日故知的安慰和探望,这让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二月末,孟浩然在长安得知,辛谔向朝廷敬献的《叙训》长卷,最终得到朝廷认可,被吏部正式委官长社尉。
听到这个消息,孟浩然既是高兴,又是惭愧。高兴的是,自己的同乡知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通过向朝廷敬献长卷,终于步入了仕途;惭愧的是,自己现在进士不第,反而流落京师。不过,孟浩然从辛谔向朝廷敬献《叙训》长卷中,又看到了献赋求仕的希望。
自己在长安,毕竟有张说、贺知章、袁仁敬这些故知,他们在朝廷都有一席之位,若能有他们举荐,自己通过献赋来求仕,希望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有了这个思路,孟浩然的心情便不再灰暗,病情也渐渐开始好转。由此,孟浩然便在京城长安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不久,孟浩然在长安得知消息,先前在京师做侍御史后来被贬为襄州司户的裴朏,被朝廷调迁为豫州司户。现在,裴朏已经离开襄阳前往豫州。这让孟浩然的心里感到一阵失落。
想到昔日裴朏驮着酒菜冒着漫天风雪前往草庐探访自己,想到昔日在襄阳时,自己与裴朏之间的真挚情谊,孟浩然心怀怅然。他默默地想,在家乡襄阳,没有了裴朏这样可以把臂入林的友人一起观松赏菊,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孟浩然在为裴朏离开襄阳感到失落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进士落第之后不回襄阳寻找理由。
时间转眼进入三月,清明节这天,孟浩然走出客栈来到长安的大街上,街道两边的杨柳已经开始含绿吐翠,路边树上的花已经落了,树下的草旺旺地从土里长了出来。孟浩然独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却是心情寥落。
从街上回到客栈,客栈里住的人大都因为这天是清明节,各自到街上去了,客栈的大堂内冷冷清清的,显得有些空旷。孟浩然沏了一杯茶水,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堂内品啜。
嗅着茶水的清香,伴着抑郁的心情,孟浩然赋诗一首:
清明即事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
车声上路合,柳色东城翠。
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
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
孟浩然住在京城客栈内,整日空寂无事,只有王维带些友人常来看望。之后,孟浩然在长安结识的友人渐渐多了起来。在长安的这些友人中,王昌龄最是和他投缘,二人相识不久,就结为至交。
王昌龄,字少伯,生于武则天天授元年(690)。王昌龄早年贫贱,困于农耕,直到开元十五年(727)已近不惑时,始中进士,时任秘书省校书郎。
孟浩然和王昌龄之所以能很快结为至交,一是他们二人仅仅相差一岁的年龄。不管怎么说,同龄人之间总会有更多的话题;二是他们都没有任何背景,要想在仕途之上有所作为,只能靠自己;三是他们都有困于农耕的经历,相似的人生境遇,总能使他们的心灵产生共鸣。
随着在长安结识的友人越来越多,滞留在长安的孟浩然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时常有友人前来探望,一起在京师游赏,参加集会和聚宴,曾经难熬的日子便不再觉得冗长。
春夏之交,孟浩然前往终南山丰德寺,寻访新结识的隐居在那里读书的友人阎防。
终南山又叫太乙山,位于长安城南三十里,主脉自东向西,逶迤绵延近百里,如同一道翠绿的屏障,守护在长安城南。它的主脉又向南北分出道道支脉,远远看去,峰岭错列,壑谷幽深,叠峰邃谷,钟灵毓秀。终南山上,不仅山寺众多,而且道院林立,所以,它不仅是长安城南的一座佛家名山,也是知名海内的道家圣地,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之美称。
孟浩然打马南行,巍峨耸立的终南山在眼前越来越近。时值三月春末,长安城外,天高云淡,山青四野。放眼远望,满眼皆是一片绿意盎然。忘却了抑郁在心间的纷纷扰扰,置身于壮美奇丽的自然之境,孟浩然一路纵马南行,那种如若放飞的心情,确实好不欢畅。
直至近午时分,孟浩然才赶到位于终南山沣峪口的丰德寺。
丰德寺坐西向东,坐落在沣峪口的东山坡上,这里林荫蔽日,古木参天,寺深庙古,静僻清幽。
孟浩然来到丰德寺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草庐前,扶鞍下马,寻见隐居在此读书的友人阎防,由此又结识了和阎防一起隐居在此读书的薛据。
阎防,河中人,隐居在终南山丰德寺读书多年;薛据,河中宝鼎人,和阎防一起隐居在丰德寺,二人发奋求读,孜孜不倦,积极准备科举应试,期待进士及第,从而步入仕途。
阎防和薛据见孟浩然前来,自是高兴。他们带着浩然走进丰德寺。按照佛家礼俗,入得大殿拜祭佛祖,游赏山寺。
孟浩然游赏丰德寺后,在阎防隐居的草庐稍歇,然后,阎防和他一起拄着棍子继续缘山而上,一路穿岭过壑,游赏山水风物,天色向晚时,他们来到终南山翠微寺。在阎防的引见下,孟浩然与翠微寺的寺僧相识,并在此宿住下来。一场初夏的雨水不期而至,把远远近近的山岭淋洗得一尘不染。这天天晚时分,孟浩然和寺僧一起登上山巅,放眼远望,一轮夕阳斜挂天边,漫天霞光把远处的山峦辉映得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望着远处红灿灿的山峦,不禁让孟浩然想起他吴越之行去过的天台赤城山,更让他回想到泛舟海上的经历。
孟浩然在终南山游赏数日之后,前往丰德寺与阎防告辞,然后打马往长安而回。
孟浩然回到长安之后,时常前往张说、贺知章、袁仁敬几位官宦府第,汲求引荐,献赋求仕。
张说、贺知章、袁仁敬虽然对孟浩然满腹的才华颇为欣赏,但是,献赋求仕毕竟不像科举及第那样,是朝廷正规的取仕之道。正是由于献赋求仕不符合朝廷科举取仕的规制,所以,除了有李隆基的特别允许之外,谁也没有通过献赋来取仕的特权。
贺知章、袁仁敬虽然是朝廷高官,但显然,他们都不具备影响李隆基做出决定的能力。
张说虽然被李隆基罢黜了宰相之位,但是,他做过李隆基的侍读老师,李隆基对他还是非常尊敬,每逢遇到军国大事,时常召其入宫,征询他的意见,有时甚至亲临府上,造访寻问。并且现在,李隆基又授予他尚书左丞相的职位。
张说多次找机会在李隆基面前提到孟浩然,然而,李隆基是个特立独行、性格果敢的皇帝,他的思想一般不会受人左右。尽管张说做过他的老师,尽管他平时对张说很是尊重,但是,他知道,朝廷有科举取仕这样正规的渠道,如果自己因为某人举荐,就随随便便地答应让人献赋求仕,无疑会对科举取仕的朝廷规制,造成巨大的伤害。所以,尽管有张说多次举荐,但是,李隆基只是在张说面前言语搪塞,一直都没答应。
入秋之后,秘书省要在长安举办一个盛大的诗会,孟浩然被邀请参加。
当孟浩然从王维和王昌龄这里知道,远在洪州的张九龄也要前来长安参加诗会的消息,实在是高兴极了。自从开元十四年(726)在洛阳一别,一转眼和张九龄就有三年多不曾见面了。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和张九龄见面,孟浩然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得特别轻快。
唐朝当时设置秘书省,专门负责掌校典籍、刊正文章之任,所以,当时的秘书省是个文人荟萃、才学之士云集之地。
转眼便是八月之初。
这天晚上,一弯新月斜挂在蓝蓝如洗的碧空,久雨初晴,秋夜的空气格外清新。秘书省内,高低错落的楼廊亭榭,静静掩映在绿荫葱茏的花草树木间。省署后面的大花园里火烛通明,一帮文人学士在林间空地搭起几十张桌台,桌台上摆满了各色的果蔬酒馔。相互熟识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议,品酒论诗。而在摆放着墨砚和一轴白纸长卷的桌台前,此时已是人潮涌动。人们纷纷提笔在白纸长卷之上即兴联句赋诗,每出佳句,必能邀来和声一片。
这次秘书省联句,孟浩然在长安结识的很多友人都前来参加了。不仅隐居在终南山丰德寺的阎防和薛据来了,还有他新结识不久的刘昚虚。
眼看一幅长卷已写去数丈,这时,有人把笔递给了站在长卷前面的薛据,薛据也不推辞,他提笔写道:
省署开文苑,沧浪学钓翁。
薛据的联句,诗意平平,几乎听不见什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