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回到涧南园后不久,王迥、丁凤、吴悦、朱去非、张维等故交知己纷纷前来看望。众友人相聚一处,自是高兴。
孟浩然觉得自己应该前往岘山道观去看看云表观主。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第二天一早,他便登山而行。
沿着林间石径越往上走,前面越是树密林深。脚下的石径,秋苔蔓生,滴水潺潺。道路两边,葱茏翠绿的松柏与枯叶满枝的栎树混生,枯荣有致。独自走在幽深的林间,听山风如咽,闻百鸟清啼,让他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孟浩然拐过一道陡坎,在一块峭壁山石上停了下来,他低头向山下望去,只见一轮秋阳之下,襄水依山东行,弯卷如带。襄水两岸一畈畈收割之后的田野上,如同星罗棋布的村庄,屋舍俨然。村落里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孟浩然缓缓地抬起头来,极目远眺,只见山川依旧,陵谷依然。
走近道观,只见观门洞开,不闻人声,但闻鸟鸣。孟浩然大声叫着云表的名字,心想云表一定会一脸兴奋地从道观里迎出来。
孟浩然一连叫了几声,却无人相应,这让他觉得奇怪,于是快步走进观门,这时,道观的小道童迎了出来,一脸木然地望着浩然,过了好久,才告诉他说,云表已经仙逝了。
孟浩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年前,自己离开涧南园动身前往吴越之地时,云表还来为自己送行,那时他还好好的。没想到,自己现在回来,听到的却是他去世的消息。原来总以为,像云表这样修道炼丹的餐霞之人,是会长生不老的,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像早晨的露水一样,说没就没了。
孟浩然愣愣地站在那里,止不住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溢而出。带着对云表的深深怀念,他心情沉痛,赋诗一首:
伤岘山云表观主
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
归来一登眺,陵谷尚依然。
岂意餐霞客,溘随朝露先。
因之问闾里,把臂几人全。
从岘山道观回来,一连好多天,孟浩然都伤心难过得闭门不出。
时间转眼到了十月,适逢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韩朝宗初到襄州,兼任襄州刺史。
韩朝宗是已故襄州刺史韩思复的儿子。韩思复两任襄州刺史,在襄州的治行名扬天下。如今韩朝宗来到父亲执政故地赴任,面对古道热肠、民风淳朴的襄州民众,深恐自己有负父亲盛名,心里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懈怠。他来到襄州伊始,便一面巡视乡里,一面前往岘首山为百姓祈雨。
站在岘首山巅,望着悠悠汉江从岘首山下奔流不息,浩浩然往南而去,这不禁让韩朝宗想起当年羊祜曾经站在这里说过的话:“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登此山也。”
回思先贤之语,韩朝宗感慨万千。特别是当他看到当年孟浩然和卢僎为父亲刻立的石碑时,更是心怀感激。
羊祜因其贤德,使得人们用石碑把他的名字镌刻在这里,襄阳人民不会忘记他。父亲因为在襄州的治行,名字也被镌刻在这里,永远地活在襄阳人民心里。如今,自己也来到了他们曾经执政的地方,以后要如何做呢?这让韩朝宗的心里不自觉地有了隐隐的压力。
山川祈雨归来,孟浩然这个名字,沉甸甸地放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襄州州府,韩朝宗决定在州府东斋举行盛宴,遍邀为百姓祈雨的岳上人以及襄阳的名人学士,共商襄州的发展大计。孟浩然在襄阳本来享有盛名,加之为韩思复在岘山立碑,于公于私,都很自然地被排在了韩朝宗这次盛宴的客人名单之列。
初冬时节,州府东斋虽然草枯荷败,但是依然松竹青葱。适逢天气晴和,州府在东斋松竹环抱的曲廊水榭摆下酒筵。这天应邀前来参加州府盛宴的人很多,虽然好多孟浩然也都认识,但在此之前未有深交,所以,他最多也只是与他们寒暄一阵,打过招呼之后,便各自找个位子坐下来,静等着韩朝宗的到来。
东斋藏心阁那边有几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本来坐着的人们一阵骚动,纷纷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向那边张望过去。只见一个年过五十身材魁梧之人,身着紫衣蟒袍,在几个州府官员的簇拥之下,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孟浩然在心里想,这可能就是韩朝宗了。
韩朝宗来到曲廊水榭,还未坐定,便有人来到孟浩然旁边,轻轻地招呼他到前面的首席上坐,这让孟浩然感到很是惊讶。他没想到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韩朝宗,会对自己这个乡邑之人如此器重,这让他对韩朝宗不禁有了一丝感激。
众人坐定,韩朝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向在座的各位官员士庶致辞,之后才在有岳上人和孟浩然诸人落座的首席桌位上坐下来。韩朝宗态度谦和,平易近人,给孟浩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酒筵过后,韩朝宗又把孟浩然请到自己的寝读起居之所,二人悉心长谈。
孟浩然把自己这十几年的身世经历和内心忧闷全都向韩朝宗讲述了一遍。韩朝宗由此对浩然有了不少了解,他觉得像浩然这样满腹才学的文士,不应该这样被埋没在乡里,决定找机会向朝廷举荐孟浩然。
开元二十一年(733)仲冬之始,考上襄州举人的故交知己丁凤欲离开襄阳,前往长安参加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月的进士科考试。孟浩然为他送行,想到眼下好友张九龄在朝廷官位日重,决定给张九龄呈诗一首,让丁凤带去。一来让张九龄看能不能帮助丁凤应对科举,二来让张九龄在帮助丁凤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自己。既然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在州府行乡饮礼仪式之后,孟浩然把丁凤送过汉江,临别时,孟浩然为张九龄赋诗一首,交给丁凤,让丁凤到了长安之后,代自己前去拜见张九龄,将这首赠诗交到张九龄的手上:
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
吾观《鹪鹩赋》,君负王佐才。
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
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摧。
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
送走丁凤之后,孟浩然卧居乡园,盼望着来自长安的消息。他不知道丁凤会在何时把自己的赠诗呈递到张九龄手上,他也不知道张九龄、王维还有王昌龄几位挚友在长安都过得怎么样。
自从开元十八年(730)岁末张说病逝长安后,李隆基常常追思张说的音容笑貌,每当回忆起恩师临终前的肺腑之言,他总是深有感触。开元十九年(731)岁初,李隆基下旨将张九龄调回京城,委任秘书省少监,同时总知集贤殿书院院事。其时,张九龄的母亲在家乡韶州曲江病重,他几次向李隆基上书,请求回家乡归养,在母亲面前尽守孝道,但是每次都被李隆基下制不许。
开元二十年(732),李隆基将张九龄迁任工部侍郎,同时让他以集贤殿书院学士之名负责为皇上制诰,开元二十一年(733),又将张九龄迁升中书侍郎。同年十月,张九龄的母亲病故,张九龄向李隆基上书,请求辞去中书侍郎之职,回曲江为母亲终丧。李隆基不但不同意张九龄辞去中书侍郎的职务,还把他加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让他以居丧之身拜居宰相之位。
张九龄虽然身为宰相,但他恪守孝道,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冬离开京师长安,千里迢迢赶往韶州曲江,为母亲奔丧。
前往韶州,长路漫漫。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张九龄一路伤心欲绝。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他日夜兼程,赶往家乡曲江。
自从韩朝宗有了向朝廷举荐孟浩然的打算之后,也天天都在为这件事着急。孟浩然毕竟只是一个乡野之士,自己向朝廷举荐他做什么事呢?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韩朝宗的心里总是一片茫然。
时间转眼到了岁末,韩朝宗决定在年前回长安一趟,亲自向李隆基敬呈奏报,借这个机会向李隆基当面举荐孟浩然。可是,孟浩然没能进士及第,举荐他谋求官位,显然不符合官员任用的规制。他转念一想,孟浩然辞赋绝华,精通韵律,自己若是能够举荐他入朝为宫廷清整音律,赋曲填词,日后一定能够吟咏出流芳万古的穆如之颂。若是真能这样,自己岂不也能留下举能荐贤的千古美名。
主意一定,韩朝宗便邀请孟浩然和他一起前往长安。
孟浩然得知韩朝宗要进京举荐自己,自是高兴,欣然应允。可是,当得知对方是举荐自己为宫廷赋曲填词时,孟浩然感到很是失望。他觉得,韩朝宗这是举荐他帮闲,而不是入仕。这与他心里的想法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在孟浩然的心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襟怀天下,以天下为己任,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展示自己经邦济世的抱负,而不应去做仅仅博得宫闱一笑的凡夫俗子。
尽管孟浩然对韩朝宗这次举荐不太满意,但是已经答应下了,就不好再拒绝。
开元二十一年(733)腊月初,孟浩然和韩朝宗一路偕行,经南阳,过潼关,不顾千里劳顿,一路直入西秦。直到腊月中旬,他们一行几人方才来到长安。
整整四年之后,再次踏上秦川这片热土,孟浩然的眼眶悄悄地湿润了。四年之前,自己是满怀期望来的这里,然而,四年之后再次到来,自己的心境比之以前已然有了很大的不同。
孟浩然和韩朝宗一行几人来到长安后,韩朝宗自回府第,要去拜会朝中的阁部大员,而孟浩然则是住在皇城南面离韩府不远的长安客栈内,也要拜会京城故知。
韩朝宗回到长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拜访朝中的阁部大臣时,反复讲说孟浩然的才华卓著于世,先在朝中为浩然扬名。仅仅几天的时间,朝中很多大臣都知道了这件事。
两三天后,朝廷将韩朝宗觐见李隆基的具体时间确定下来,于是,韩朝宗也据此与浩然提前约定了引谒时间。
到了引谒这天,孟浩然的心里开始变得有些惴惴不安。想到四年前和李隆基的那次尴尬见面,想到李隆基上次的吹毛求疵、武断跋扈,他不知道韩朝宗这次带自己面见李隆基,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自己这次和他见面,会不会也像上次那样,再次受到他的揶揄和嘲讽呢?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见。一想到上次遇见李隆基时的情景,孟浩然的心里就变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引谒这天,几个过去的文朋故友得知孟浩然来了长安,于是前来客栈寻访。孟浩然见众好友来访,非常高兴,就带着他们一起来到离客栈不远的一个路边小酒馆里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论赋,大家言语相投,谈笑惬意,不知不觉间,孟浩然就把韩朝宗约好的引谒时间忘得一干二净。
眼看就要到了提前约好的引谒时间,可是,孟浩然还没有到自己的府上来,这下可是让韩朝宗着起了急。
皇上接受觐见的时间是不可能更改的,无奈之下,韩朝宗只能让自己的侍从赶紧到客栈去找孟浩然。
韩朝宗的侍从见孟浩然不在客栈,只得在附近沿路寻找,却发现孟浩然和几个友人正坐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喝酒论诗,似乎早已把要去面见皇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韩朝宗的侍从非常生气,他走进小酒馆,怒气冲冲地来到孟浩然面前,一脸愤慨地说:“你与韩公约好了觐见圣上,却又这样怠慢,你不应该这样的!”
孟浩然和几位友人论诗喝酒,此时正在兴头上,没想到韩朝宗的侍从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质问。身为一介文士,孟浩然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他倏地站起身来,冲着侍从厉声叱道:“我已经喝了酒了,身行乐耳,管不了其他的。”
孟浩然冲侍从说完,坐下来要和众友人继续喝酒,众友人本欲劝他赶紧去和韩朝宗一起觐见皇上,可是,孟浩然此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样去见皇上,显然对皇上是大不敬,弄不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也不好相劝。
韩朝宗的侍从一脸无奈,只得扭头转身,离开小酒馆,一路气冲冲地回韩府向韩朝宗复命去了。
孟浩然没有接受韩朝宗的引谒,让韩朝宗觉得自己在朝中官员面前很失面子,这让他感到很愤怒,所以,韩朝宗在觐见完李隆基之后,没有和孟浩然打声招呼,就离开长安,直接回襄阳去了。
孟浩然来到长安时,张九龄已经动身回了韶州曲江,然而,好友王维、王昌龄、阎防以及从襄阳来京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丁凤、德高望重的贺知章诸人,都还在长安,当孟浩然从他们这里得知韩朝宗已经不告而别回了襄阳时,他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后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