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外面有人在大声喊,码头封锁了。二龙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到厦门去了,心急地看着棚里的难民,阿秀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大胆地说,你看,码头都封锁了,你哪里也走不了,孟孟要跟你在一起,还是跟我走吧。
二龙一时也没了主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难民,便跟在了阿秀后面,走出了难民营。
路上,孟孟一手牵着二龙的手,一手牵着阿秀的手,慢慢地挤在巷子里,孟孟问,二龙叔叔,我们要去哪儿?二龙只顾看着身边挤来挤去的难民,说,唉,厦门沦陷,没想到小小的鼓浪屿挤来了这么多人。
啊,孟孟呢,孟孟。阿秀明明手里牵着孟孟,却突然被人流挤开了,她惊慌失措地叫喊。二龙飞快地去找人,他们俩分头去找孟孟的时候,孟孟却挤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在哭,嘴里喊着爸爸妈妈。
还是阿秀先发现了孟孟,她一把扶起他,这时,人群又拥了上来,阿秀也快被挤倒了,她起身后又牵着孟孟去找二龙,等二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阿秀跟前时,孟孟伸开双手说,二龙叔叔抱我,我怕。
我来,阿姨抱你。阿秀见二龙在喘气,便抱起了孟孟。
他太沉了,你抱不动的,我来背他。二龙让孟孟下来。
3
二龙背着孟孟,阿秀走在旁边,当他们走进凤海堂时,地瓜正在打扫院子,见阿秀领着一对大人小孩进门,便说,敢叔带回的难民安置在了西楼,快,过去吧,那边我都打扫过了。阿敢没想到阿秀这么晚才回来,便说,阿秀,你到哪里去了?家里担心,我正要去找你呢。阿秀回道,没事,我今天还是去了黄家渡码头难民营,这不,大人和孩子也接来了。
阿敢这时看见二龙,惊喜地上前握住了二龙的手。二龙对阿敢鞠了一躬道,我来登门拜师了,师傅好。阿敢笑道,还真是有缘哪,没想到徒弟真的来了。
突然,孟孟喊起肚子痛,地瓜见状,跑过去问二龙,你儿子怎么了?阿秀道,这是他老师的孩子。孟孟这时蹲到地上痛得直不起身。二龙说,孟孟可能是吃坏了肚子。阿秀忙说要去拿药,转身便走开。地瓜却埋怨起二龙来,大人要会照顾小孩,病了多麻烦啊。你老师的儿子交给你,得用点儿心。二龙点头,是,都怪我。
等阿秀拿来药给孟孟吃了之后,阿敢说,我看小孩子生病了不要住西楼,西楼人多。阿秀也附和说,是,我看就住陪楼,这样我们也好有个照应。地瓜一听不高兴了,嘴一歪说道,陪楼住不得,就西楼,难民都住那里。
阿敢不管他念叨什么,背起孟孟便走。小孟仍然喊着,二龙叔叔我要和你在一起啊。二龙迎上去,对孟孟说,别怕,叔叔会和你在一起的。阿敢侧过身对二龙说,二龙,你也住陪楼吧,我教你练功方便啊。地瓜在后面叫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陪楼里塞,我得跟三姑婆说去。
几个人经过主楼院子里的时候,安韵珍正好出来,阿秀说,太太,这是我和敢叔的熟人,我把他们从难民营接来了。
当安韵珍看见二龙时,心里不由得一紧,怎么他来了?他也成了难民?老太太不是想见他吗,要不要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孙子威尔。安韵珍想着,还没开口说话,二龙先打起招呼,太太好,打扰您了。安韵珍装着不认识二龙,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这得体周到的表情,让阿秀心里有了谱。安韵珍问,你们原来认识?阿秀点点头说,是的,太太,他们厦大在长汀宣传抗日时我们就见过。
安韵珍这时候看见了孟孟便问,这孩子是……二龙回说,这是我老师的儿子孟孟,他父母都被日本人杀害了。阿秀补充道,他是为了救他老师的儿子才逃难到鼓浪屿的。安韵珍不由得感叹起来, 日本人真是惨无人道,这孩子太不幸了。快,阿秀,把他们安排好。二龙向安韵珍鞠了一躬,谢谢您太太。阿秀催着二龙说,快,我们到陪楼去。
陪楼?哦,为什么去陪楼啊,还是,最好换个地方吧。安韵珍条件反射地嘀咕了这句,阿秀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安韵珍说,阿秀,在主楼里给二龙安排一间房。
阿秀一听是主楼,实在觉得好意外,二龙现在是难民,让难民住主楼,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怎么太太对二龙有这样特别的照顾,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还是因为他是阿敢的徒弟呢?地瓜更是不解,他脸上挂着不快,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妒忌,他很不高兴地看看大家,酸酸地说,都上主楼吧,主楼安全, 日本人不会打到主楼去。安韵珍盯着地瓜说,你说什么?地瓜忙摆摆手说,没说什么,当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哪里安全,这年头, 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安韵珍停住说,上帝教我们要有仁爱之心,懂吗?!
二龙听出什么了,说,不要太麻烦,住哪儿都行。阿敢道,还是住陪楼吧,我们正好住一起,我也好教他练武。阿秀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安韵珍,安韵珍看看他们三个人,觉得他们之间十分默契,便只好点头默许。
二龙上了陪楼之后,阿敢拍拍二龙的肩说,二龙,真没想到我们师徒能在这里见面。二龙道,是啊,没想到阿秀把我们接到家里来了。阿敢走到阳台上说,现在日本人已经来了,灾难开始了。二龙指着远处说,那天在笔架山,我跟我同学亲眼看见日本军舰在厦门港向厦门开炮,插太阳旗的小汽艇载着日本兵在太古码头登陆,乱枪扫射之后,市区到处冒烟,火焰燃烧。阿敢气愤地回道,可恨的是还有内奸,竟然用镜子给日本飞机发信号。二龙愤慈地说,当时我们听到有人喊打,许多人围着那个汉奸,把他给打死了。阿秀听他们说,也附和了一句,死得好,罪有应得!
二龙这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传单,说,敢叔,你听说过厦门血魂团吗,血魂团的总联络点就在黄家渡收容所,这是他们散发的传单。阿敢接过传单看着,点头说,血魂团是一支民间组织,很了不起的。好,二龙,从今天晚上起,我开始教你习武。二龙也激动起来,我早盼着这一天了,不用刀枪也能打死鬼子。阿秀接口说,练武可不容易。阿敢笑道,只要有信心有耐心,学起来也不难,阿秀,想不想一起学啊?阿秀招呼道,来,房间收拾好了,两位进屋坐,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说,我很笨的。二龙也笑起来,笨,笨鸟先飞嘛,你先学。阿敢便夸起阿秀来,阿秀可不笨,以前不会的事情在龙家都学会了,聪明,很有天赋,接受能力强。说得阿秀怪不好意思的,脸又红了许多。
这时候,地瓜听见他们说话,走过来靠在门边说,其实啊,阿秀在家里很多东西都是跟我学的,比如做西餐、吃西餐的礼仪,还有修剪花草……二龙笑道,那你就是她师傅,难怪名师出高徒。
地瓜哼了一声,就一样她学不会。
哪一样?二龙和阿敢同时问。
地瓜对阿秀心里明明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却在表面上瞧不起她,反感她,打击她,想想自己瞧不起的人还不怎么搭理自己,就恨就觉得窝囊。地瓜只好说,跟我好好相处她不会。
阿秀一听真是哭笑不得。
阿敢诉谏地瓜说,师傅本身要有这方面的长处,才能言传身教给徒弟啊。
地瓜开始吹牛,我这人跟谁都合得来,只有别人跟我合不来的,那是因为她怪。
阿秀不想跟他理论,便说,好了,不早了,都去睡吧。
阿秀从二龙房间出来后,地瓜跟在她身后,阿秀回过头问,干吗,回你房去吧。地瓜拍了阿秀一下,不回我房,难道回你房?你想通了?阿秀气得躲进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将地瓜挡在了门外。
已经是深夜了,阿敢和二龙却睡不着,俩人说了一阵话,又悄悄下了楼,二龙迫不及待地问,师傅,敢叔,这咏春拳是……阿敢打断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咏春拳,咏春拳主要手形为凤眼拳、柳叶掌,拳术套路主要有小念头、寻桥和标指三套拳及木人桩。基本手法以三傍手为主,还有挫手、撩手、破排手、沉桥、粘打。主要步形有四平马、三字马、追马、跪马、独立步等。咏春拳注重“力从地起”“腰马合一”……二龙认真在听,很有套路,真是了得。
阿秀半夜醒来,听见风声响动,起床一看,发现楼下有两个黑影在晃动,她提了煤油灯下楼,原来是二龙和敢叔。阿敢停下来说,阿秀,怎么还没睡啊?阿秀回道,你们不也没睡吗?二龙仍然在打拳,阿秀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想笑。二龙突然回过头来,一拳对着阿秀说,看我的拳头。阿秀捂住手轻声叫喊,啊,原来这么有劲,好痛。
二龙得意了,怎么样,你还想笑我。真痛啊?
阿敢这时抹了脸上的汗说,今晚就到这里了,明天早上接着练。
明天,不就是今天了嘛,已经转钟了。阿秀提醒道。
这几天,维娜犯了感冒,全身发冷,头痛得厉害。阿秀去了维娜房间,关心地问,维娜,好些了吗?阿秀坐在她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啊,在发烧,我这就去叫医生。
维娜拉住她说,去请李医生了,马上就会来。李医生是安韵珍的好友,同是基督教堂的姐妹,安韵珍刚才打了电话给她,只十几分钟,李医生便提着药箱来了,她进来给维娜开了药方后,说,身子有孕,不要感冒了,小心感染到孩子,药也最好少吃,多喝开水就好。说完便急着要走。安韵珍要留她,说,谢谢你李医生,不多坐会儿吗,在家里喝杯茶再走吧。
李医生摇头,唉,现在哪有工夫喝茶,我得马上回去,家里都没米了。安韵珍说,没米我家还有,拿一点去吧。李医生摆手道,不用,我这就去买,你家住了不少难民,不够吃的,唉,现在米价飞涨,大家都很困难,听说有的侨眷都饿死了。安韵珍道,是啊,侨汇寄不出啊。阿秀这时突然想起了藏在陪楼密室里的大米,要不要提出来分给大家呢,她把握不好主人的想法,也不知龙博山藏米的用途,所以没开口说出来。
安韵珍叹了口气说,厦门沦陷给鼓浪屿伤害很大,现在气氛恐怖,对外交通断绝,物资缺乏,商业又萧条,唉,曾经的繁华都没了。
没过几天,凤海堂里一下子来了十几位当地的商人。维娜问阿秀家里来了什么客人,阿秀说不知道。维娜便让阿秀陪自己下楼看看。
这时安韵珍在对商人们做动员,她激动地说,各位朋友,今天请大家来,不是泡茶,也不是聊天,而是请大家帮帮忙。我想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形势,难民们生活艰难,鼓浪屿国际救济已经向国内外发出了救援电报,一些爱国华侨都捐款购米,运到鼓浪屿上。南洋华侨紧急动员起来,为落难乡亲也捐助了大量的金钱、粮食和药物。我想,我们这些华侨子弟也应该站出来支援,各位没意见吧?
同意,没意见,应该的,救济难民,理所应当。
我们已经捐了。
有人随即附和。
安韵珍接着从房间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这是我的一份,表示一下心意。
一位姓康的老板点头道,凤海堂带了头,捐了黄金,我们也应该表示,我先捐十万两。
对,我们也得表示表示,我先报个数,八万两。
我把我所有的珠宝拿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了资助的心意。
阿秀看着眼前的一切,对维娜说,救济难民,应该也有我的一份,多少也是个心意。维娜说,我会捐出我存的钱,你呢服务好难民就行了。阿秀想无论如何多少也得表示下,于是到了晚上,她把攒下来的工钱交到了安韵珍手里。安韵珍不肯收,阿秀难为情地说,实在拿不出手,太少了。阿秀想着龙博山上次回来将米存了些在陪楼,也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看着大家焦急的神情,阿秀还是忍不住说了,太太,陪楼里还有些米。安韵珍欣喜道,啊,我都忘了,不早说,快去快去拿出来。你不晓得哦,一些侨属侨眷还拿出自己珍贵的珠宝首饰,还有的华侨捐出好几栋房子呢,我们这些米算什么啊。
晚上,阿敢和阿秀在陪楼里搬米,二龙也过来帮忙。二龙这时知道了陪楼有密室,就在阿秀房间地下。他心里想着,这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二龙下到地下密室后,将米一袋袋托上来,阿秀和阿敢在上面接。阿敢见米搬了不少,便说,够了吧,家里得留一点。阿秀说,太太说全部都分给难民。二龙想,太太真是好心人,有钱人用钱用物支持抗日,我呢,却躲在这里当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