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这天下午,我正在看光智先生的书稿,女儿回来了,我说,你来看看,这个韩光智,教孩子还真有一套,他说,要给孩子买本“识字的书”。
女儿是小学教员,又有一个刚上学的孩子,听我这么一说,就过来了。一面嘟哝着,课本不就是识字的书吗?我说,人家说的“识字的书”,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多识几个字,背会几首诗的那种书,是指字源方面的书,也可说文字学的通俗版本。道理,看他说得多好:
一般识字的书,让我们知道的是“知其然”,我所说的“识字的书”,是在我们“知其然”的基础上,一定程度上“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有这样两大具体好处。其一,寻汉字的根。寻到最后的妙处是,我们可以用溯源法去解释今天汉字的外形。其二,寻精神的根。中国,没有无缘无故的汉字。字的缘,字的故,就是我们先人生存的一种反应,中国古代的历史面貌、社会结构、生产生活、军事交通等等,皆在汉字的演变中有“象形”出现。甚至我们可以说,方块字中,寄寓着感人的智慧和灵魂。
女儿说,这个办法是对的,她在课堂上说到某个字,一给孩子们讲这个字的来历,偏旁组合的原因,孩子们就特别的兴奋。问此人是教书的吗,我说,不是,是个作家,是个了不起的有心人。从妻子怀胎起,直到现在孩子上五年级了,他跟妻子一起带孩子,教孩子,同时观察,思考,比较,提出自己独特的看法,并有自己独创的一套办法,全是大实话。就说买本“识字的书”这一章,他不光举了“禾”字、“和”字等字的实例,还说了他给孩子买书的经过,先买的是《字源趣谈》(陈政著),稍深了点,又买了《汉字寻根》(吴颐人著),后来还买了本外国人写的《汉字王国》(瑞典林西莉著,李之义译)。
这部书稿最大的好处是,他不是要指导谁,更不是要探索什么理论,而是真实地记述自己教育孩子(该说是带孩子)的一思一虑,一招一式,讲清此中的原委,比如事情的起始,应对的方法,过后的补救,只有在怕他人产生误识时,才作些善意的提醒。只会给你启发,而不会造成滞碍。
女儿问,还有什么精妙之处,我说,比如孩子学艺术,该选择何种乐器,光智先生的思考与选择,确实异于常人而又不无道理。他生活在宁波,没有随大流选择学钢琴,却选了学二胡。道理嘛,分别从感觉层面、成才层面、表演层面、时间层面,一一论列。最可笑的是“感觉层面”一段里,这样说:
从潮流角度看,学钢琴的感觉最好,这感觉特别对父母的胃口。为什么?学钢琴本身就是高档的。你看,没有一个乞丐摆一架钢琴边弹边求施舍。而二胡,可就不一样。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名人瞎子阿炳。现在的街头,那个曾经的阿炳也高档了。不过阿炳的同伴还在街头呢。以上说的感觉是大家的。再来看看我这个个体的感觉。在我看来,二胡是中国传统的东西(究起来,二胡也出自外国)。学传统的东西,对孩子成为一个传统中国人,无疑是有正面的直接的推动作用。
他家孩子,一个名叫“韩春丹帷”的小家伙,无疑是学了二胡且大有长进。但仍不忘提醒读者:弦键有梦,两梦不同。各家各念一本经。至于你家小孩学什么,还得自己综合考量。还有他创造的“打孩子”的办法,叫“老子打儿子的简易武功:两式四招”,真可说是绝了。
女儿还有别的事,撂下句“出了书给我一本”就走了。我仍在翻着书稿,心里不由地纳闷,记得刚接到光智先生书稿时,还多少有些拒斥,心说,朋友是朋友,术业有专攻,我怎么会有闲情看这样的书稿呢。光智的电子邮件上说,解个闷吧。我只当是他一贯的风趣机智,没有怎么在意。此刻回头去想,还真让这个优秀的河南人说“中”了。
前面的引文中,已能见出作者的叙事风格,最妙的是那些随手即来的比喻。比喻的妙处,只有在行文中才能看出,因此我要多抄几句。且举两例:
儿郎韩春丹帷在二胡老师(周末来我家辅导),练了一段时间,感觉很好,二胡老师有表扬,孩子他妈和孩子他爸我很满意(这种满意是从内到外的,假不来)。有大人的表扬和满意,孩子他自己更幸福。幸福在没有城府的童年,如咳嗽一样掩盖不住。
(第二招:苦肉计。)实际效果:搞笑功能。如果从理论上提高一点,也可以说成是,把屠夫的残忍化做灿然一笑,犹如炊烟飘过村落一样随意和美丽。
这样的文字本身,绝非仅仅是个“会写”的问题,或许有人还会更其不屑,说不过是个“贫嘴”。我不这么看,就像前面引用的那段关于“识字的书”的话说的,“中国,没有无缘无故的汉字”,“方块字中,寄寓着感人的智慧和灵魂”,字是这样,怎么用字,怎么组字成句,组句成文,更不会“无缘无故”,更见出使用者的“智慧和灵魂”。套用某大人物说话的口吻,那就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若再作深一层的剖析,就会发现,光智先生的笔下,牵着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那个睿智多才的父亲的手记。直接面对儿郎韩春丹帷,坦诚,实用,幽默,展示的是父亲的正面形象,正面作用。无疑,这一切对天下做父亲的,尤其是一个有着类似春丹帷这样的男孩的父亲,颇具直接借鉴和遥遥指引之功效。暗线贯穿全书,隐隐然在将爸爸和妈妈作着比较。是暗线,却不是暗事,有时还甚为昭明较著。比如在《浆糊牌母爱:伟大的糊涂的爱》一章中,光智先生给如今的普遍型“妈妈的爱”,来了个温和的一击;在《幸福的妈咪犯甜蜜的错误》,又将笔触伸及到社会层面,不仅对个别妈妈错误的爱作了提醒,对整个教育领域也是一个鲜明的警示。褒中有贬,贬中有褒,褒贬交加,双管齐下,有时甚至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事已至此,仍嫌不足,还来了一首打油诗:全仗爸爸教得好,家中小宝变大宝。大宝小宝唱得巧,世上只有妈妈好。
光智先生当年出版他的散文集时,是我写的序,多年后出版这样一部专著,仍让我写序,我不敢说是我跟他一样与时俱进了,只敢说这是一种让人感念的情义。
2014年3月12日于潺湲室
韩石山,山西临猗人。当代著名作家。任中学教员多年,曾任《黄河》副主编、《山西文学》主编等职。以小说成名,后又写散文、文学评论,有“文坛刀客”之称。近年潜心于现代文学研究。作品集有《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谁红跟谁急》《徐志摩传》《韩石山文学评论集》《路上的女人你要看》《李健吾传》《此事岂可对人言》《韩先生言行录》等等。